义庄书房的烛火被穿堂风掀得摇晃,映得墙上悬挂的幽州地形图忽明忽暗。
苏婉儿指尖停在沙盘上那道蜿蜒如蛇的北山水道,指甲盖在\"鹰嘴崖\"三个字上压出浅浅的凹痕——这是她今早用炭笔新标注的地名。
\"天鹰此番来袭,必定选最难防范之地。\"她的声音比烛芯燃烧的噼啪声还轻,可王敬之还是听见了。
这位暂代兵部左司郎中的监察御史正俯身盯着沙盘,闻言抬头时眉峰拧成了结:\"可若他们绕开大路,从后山小径潜入呢?\"他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沙盘边缘的檀木边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苏婉儿忽然笑了,眼尾的泪痣在火光里忽闪:\"这正是我所料。\"她抽出案头朱笔,笔尖悬在沙盘上方半寸,\"你看——\"笔锋落下,在幽州城与鹰嘴崖之间划出三道红线,\"我们要做的,不是堵住他们,而是引他们进来。\"
王敬之的喉结动了动。
他见过苏婉儿布棋,从长安宅斗到商道筹粮,每一步都像在算人心的命数。
可这是战场,是真刀真枪见血的地方。\"娘子如何确定他们会入套?\"他问出口时,窗外传来夜枭的啼叫,惊得烛火猛地一蹿,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与地形图重叠成模糊的战云。
\"因为这里。\"苏婉儿屈指叩了叩沙盘右下角的\"青岩驿\"。
她早让杜鸿渐去查附近三座驿站的兵力,此刻从袖中抖出一卷文书,纸页边缘还带着未干的墨香,\"青岩驿本该有三百守军,可前日调防记录里,竟有两成兵力被临时抽去护送盐商——\"她将文书推到王敬之面前,\"天鹰的细作混在商队里,不可能不知道这个空子。\"
王敬之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翻开文书,第三页右下角果然有行小字:\"奉郭子仪令,抽派青岩驿步军六十,随盐铁司押运。\"墨迹新鲜得能蹭到手背,显然是苏婉儿让人连夜伪造的。\"您是要放出风声,说郭子仪要经青岩驿亲赴前线?\"他突然明白过来,指节重重敲在\"青岩驿\"上,\"他们以为这是刺杀机会!\"
\"正是。\"苏婉儿的指尖沿着沙盘上的驿道滑动,像在抚摸一条待宰的蛇,\"他们越想取郭将军的项上人头,就越会往我们布好的网里钻。\"她转头看向门口,正说着,门帘被风掀起一道缝,杜鸿渐的玄色官服先闪了进来。
这位兵部员外郎怀里抱着个油皮纸包,发梢还沾着夜露,指尖沾了些墨渍——显然是刚从驿站快马加鞭赶回。
\"查到了。\"杜鸿渐将纸包放在案上,打开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调兵记录,\"青岩驿守备参将昨日接待过一队商客,其中有个穿月白锦袍的,腰间挂着和田玉牌。\"他抬眼与苏婉儿对视,\"那玉牌的纹路,与去年在洛阳截获的天鹰密使信物一模一样。\"
苏婉儿的手指在案上轻叩三下。
这是他们约定的\"确认\"暗号。
她从袖中摸出个青瓷小瓶,倒出些淡绿色粉末撒在调兵记录上——粉末遇纸立即泛起淡紫,像开了朵妖异的花。\"果然有毒。\"她的声音冷得像冬夜的霜,\"天鹰的信鸽传书早被我们截了,他们便让细作混进驿站投毒。\"
王敬之倒抽一口冷气。
他刚才翻文书时离得近,此刻后颈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苏婉儿却像没看见他的反应,转而对杜鸿渐道:\"去传我的令,所有信件必须用解毒粉擦拭,尤其是来自'假降者'的。\"她从腰间解下枚刻着飞燕的铜符,\"你亲自去见那个接头的副将,告诉他,事成之后凭此符回营——若他敢耍花样...\"她的拇指碾过铜符边缘的倒刺,\"这符,也能扎进他的喉咙。\"
杜鸿渐接过铜符时,指腹被倒刺划出血珠。
他却像没知觉似的,只垂眸应了声\"是\",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将沙盘上的小旗吹得东倒西歪。
苏婉儿弯腰扶正那面代表伏兵的蓝旗,抬头时正撞进王敬之的视线。\"娘子为何对那副将如此警惕?\"他问,声音里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担忧。
\"因为他是天鹰安插的钉子。\"苏婉儿直起身子,指尖掠过沙盘上代表\"天鹰总坛\"的红点,\"我故意让他'偶然'听到调兵的消息,又给了他这枚铜符——\"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冷意,\"他若真叛了,这符就是引他入瓮的线;若没叛...\"她顿了顿,\"那正好借他的嘴,把我们想让天鹰知道的消息传出去。\"
王敬之突然明白过来。
眼前这个女子哪里是在调兵遣将,分明是在拨弄人心的算盘。
他正想说什么,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这次敲的是三更。
\"该去城墙上看看了。\"苏婉儿取下案头的玄色斗篷,毛边扫过沙盘时带起些沙粒,\"天鹰的人该急了。\"
城墙上的风比书房里更烈。
苏婉儿扶着女墙站定,北风卷着她的斗篷下摆猎猎作响。
王敬之跟在她身后两步,望着她被吹乱的鬓发,突然想起半年前在长安初见时,这个庶女还在为母亲的户籍求告无门。
如今她站在这里,脚下是整座幽州城的生死,眼里却只有更远处的北方天际。
\"他们越是急躁,越容易落入圈套。\"她的声音被风吹散,却又清晰得像是刻进王敬之的骨头里。
她转身时,月光正好落在她腰间的铜符上,飞燕的纹路泛着冷光,\"今晚子时,伏兵启程。
明日辰时之前,我要看到天鹰首领的人头。\"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闷鼓声。
不是更夫的梆子,是真正的战鼓,从北方的云层里滚过来,震得女墙上的青瓦簌簌作响。
王敬之望着苏婉儿被月光照亮的侧脸,突然发现她的睫毛在颤抖——不是害怕,是期待,像猎手听见猎物踏碎晨露的脚步声。
\"娘子。\"他轻声唤道,手指向城南方向,\"水门那边...\"
苏婉儿顺着他的手指望去。
城南水门的芦苇荡里,几片枯叶突然被惊起。
七道黑影贴着水面疾行,腰间短刀的铁鞘擦过青石,发出细不可闻的刮擦声,转瞬便融进水门的阴影里。
更鼓声再次响起。这次敲的是四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