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凌书脚下似有千斤重。
马车驶向叶宅门口时,他才知道是他天真了。
他的马车压根停不上前。
叶宅门前,马车连绵。
拜访的,送礼的,送帖子的……
有些是为宋言书而来,有些是为叶云青而来,还有些,是为皇上亲赐的文武双魁匾额而来。
皇上都亲自赐字了,他们不得来瞻仰一番?
这一门出了双状元,肯定是门第福气连连,来沾沾福气也好啊。
宋凌书等了很久,马车一点一点往前挪,近一个时辰,才终于轮到他。
他递上帖子。
门房还认得他。
挑剔的目光打量在他身上,上上下下的,让他觉得很受屈辱。
而后,门房把他的帖子退回来:“言少爷今日去会友,不在府中。厉府姑爷还是改日再来吧!”
宋凌书急了:“我不是来找宋言书,我是来求见叶云青的。”
门房不乐意了:“你刺杀我们言少爷不成,现在难道还想刺杀我家姑娘?”
宋凌书几乎喷出一口老血,他低声下气地说:“不是,当时都是误会。今日求见叶姑娘,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门房听他从叶云青改为叶姑娘,脸色好看了些,但也没好到哪里去,别以为他不知道,这人就是个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以前姑娘和言少爷没有考上状元的时候,他暗中使了不少绊子。
姑娘成了武状元,回城时候他还纵容他那个后娶的妻子挑衅姑娘,只是自取其辱罢了。
言少爷成了状元,他又跑到宅门前闹事,还让言少爷受了伤,那血流的哟,满胳膊都是。
他是下人,可也是叶府的下人,肯定不会胳膊肘往外拐,对这种有前科的人,他压根就不会放进去。
所以,他一把将帖子塞回给宋凌书:“我家姑娘忙得很,你还是改日再来吧!”
宋凌书急了,想到那个吐血的婴儿,那是他的儿子啊,他急着抓住门房的手臂:“兄弟帮帮忙,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我想叶云青救命。”
门房挣开:“少在这里跟我称兄道弟,你是厉大师的女婿,面子大的很,我家姑娘和少爷以前都被你‘特别关照’过,我又不是活腻了,你也敢和你攀关系。”
后面有等的人不耐烦起来:“门房小哥都说了不见,你就赶紧走吧,堵在这里算怎么回事?浪费别人的时间。”
宋凌书来不及理会那些人,他面带恳求:“兄弟,今日留一线,他日好相见。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请一定帮我通报一下。”
“别,”门房轻蔑地说,“原来厉大师的女婿也知道今日留一线,他日好相见,那当初你死命‘照顾’我家姑娘和少爷的时候,怎么没想过留一线呢?”
宋凌书被说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有知道当初旧事的人也帮腔:“别人落魄的时候死命欺负,现在人家发达了又舔着脸凑上来,怎么好意思的?快走吧!”
“就是,不要耽误别人的时间。”
“叶大人怎么可能再见你,你当你面子有多大呀?”
一句句难听的话涌进耳中,宋凌书脑子里嗡嗡的。
他想生气,可他不敢,他儿子的命还在别人手上呢。
可现在他连叶云青的面都见不上。
当初,叶云青和宋言书初到京城,厉府高门大户,他们想见他一面,压根进不了府,只能扮成下人混进去。
现在,叶府成了高门,他想见叶云青,也是毫无门路,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他连扮成下人的可能性都没有。
被门房驱赶到一边,门房开始接待下一个。
宋凌书没有走,但他停在这里,马车就停在这里,后面的马车过不来,引了一片怨言。
宋凌书无奈,让车夫先回府,他在外面等着。
门房也不理他,接过那些人的帖子,有些会进去通报,有些也直接拒绝。
有人进去了,有人也是无功而返。
看着人群来来去去,宋凌书的脸色就没有好过。
他也确实有些后悔。
其实当初他可以不做那么绝的。
如果,如果当初叶云青出现在他的成亲现场,他不是嫌弃的要贬妻为妾,而是坦然地表示自己移情别恋,愿意和他好聚好散。
也许叶云青不会闹得那么厉害。
她一直是个冷静的人,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如果和离,她应该也是不在意的。
她当时也确实只想要和离书,甚至都没有说父母已死的消息。
可偏偏那时候他意气风发,居高临下,觉得给她一个妾室之位,已经是自己重情重义,不抛弃糟糠了。
他的咄咄逼人惹来她的反弹,他一下子就成了不孝不义的人。
如果不是觉得自己不孝不义的名声,都是因为叶云青和宋言书带来的,他也不会让何叔不遗余力的去对付他们。
何叔也是个没用的,既然对付,甚至派了人暗杀,为何去次次失手让他们活了下来?
如果自己没有纵容厉涵月在城门口对叶云青挑战,如果不是那时他想把叶云青踩在脚下,他不会失去官身,阿月也不会吃下三颗寒髓赤阳丹。
那就不会有今天的求医和闭门羹。
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呀!
时间悄然过去,日头偏西,门口拜访的人都离开了。
宋凌书还等在那里。
门房不肯通报,他只能在外面等待。就像当初守宋言书一样,等待叶云青出门。
他一向高傲,现在却只能这样等着,这于他来说,简直犹如酷刑。
他想转身就走,但想到儿子,他又停下来。
叶云青不肯见他,不就是想要折辱他吗?
那他忍着,把自己的态度放在这里,也许叶云青就见他了呢。
可一直到天黑,也没等到叶云青出门,不过,等到了宋言书回来。
宋凌书赶紧起身,向宋言书走去。脚下一软,他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蹲在那里太久了,腿麻了。
宋言书眼尖,已经看清了,急忙后退一大步,指指自己左手臂:“怎么,你还要再行刺一回吗?”
宋凌书看出他眼神里的恶意。
他知道这是警告。
他苦笑着说:“言书,你嫂子生了,生了个儿子!”
“关我什么事?再说,我哥都没有,哪来的嫂子。”宋言书毫不客气。
宋凌书眼睛里都是红丝,他哑着声音:“言书,以前是我混蛋,我现在知道错了,我不求你们的原谅,但是我这次真的是来找叶云青救命的,你侄子他性命垂危,你帮我说说好话,让叶云青救救他吧。”
宋言书一百个不信:“宋凌书,你无耻啊。为了骗人,竟然拿你自己的儿子说事,那么小的孩子你就要利用,你还是人吗?”
“言书,我没有骗你,那孩子吐血了。叶云青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只要问问她,她肯定知道怎么治,你帮我问问她好不好?”宋凌书忙指指身边,“我是求医的,我不白求,我带了礼物的,你看!”
但可惜他在宋言书这里的信用已经没有了。
宋言书呵了一声:“以厉府的富有,能请到大把的大夫;以厉府的身份地位,能请到太医。你现在跟我说要我姐去救人?是京城的大夫都治不好,还是太医医术不精?你自己信吗?”
宋凌书看着他冷漠的眼神,心里五味杂陈,他扑通跪了下去。
宋言书吓了一跳,退后好大一步:“干什么?换方法讹人呢?”
是看这时候天色已黑,路上没什么行人,不怕丢脸,所以就不要脸了是吧?
宋凌书抬起头,满眼的恳求:“言书,叫叶云青救救你侄子吧。不管怎样,那也是老宋家的根,你就算和我割袍断交,可血脉亲缘斩不断,他也是你侄子啊!”
宋言书又后退好几步,宋凌书求得越可怜,他就越觉得这是有阴谋。
一则姐是会些医术,在村子里能治牛啊羊啊的,但这里是京城,有医馆,有大夫,有太医。
要救人大把的人可以找,非要找姐去治,指不定有什么阴谋等着呢。
还想用什么血脉亲情来绑架他,当他还是刚从村子里出来,什么都不懂的小白痴吗?
宋言书如避瘟神一样,撒腿就跑,跑进屋里,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宋凌书一身武功,原本不该让他跑掉,但是之前蹲久了腿麻,现在又是跪着的姿势,好像又触到了麻筋。
只是耽误了一会儿,就让宋言书给跑了。
看着紧闭的叶府大门,他的目光在旁边的围墙上溜了溜,终于开始叹了口气。
他是来求人的,如果用了非常手段,只怕会引起叶云青的逆反心理,万一她彻底不管了呢?
垂头丧气的回去,第二天他又来了。
自然又是无功而返。
第三天,宋凌书和厉涵月带着儿子一起来了。
既然叶云青和宋言书都不相信,那就把儿子抱过来让她看看,看到吐血的儿子,他们该相信他说的是真话了吧,只要叶云青肯出手救下儿子的命,叫他们跪下磕头也愿意。
其实这孩子也不是天天吐血,时时吐血。
他那么小,要真的吐血这么频繁,早就没命了。
那些送礼的或拜访的人,看见这夫妻俩抱着个孩子守在门外,旁边还有丫鬟乳娘,自不免多看几眼。
厉涵月愁眉苦脸。
孩子是满月之后才开始吐血的,她倒是坐了个好月子。再加上从小习武,底子好。
但是,这几天,小小的婴儿动不动就吐一口血,然后脸色通红,全身通红,哭得闭过气去,可把她心疼坏了。
门房认识他们一家,也不放人进,该干嘛干嘛。
突然,原本睡得好好的小婴儿身子突然抽搐起来,又吐了一口血。
那个样子,把旁边的人都吓了一跳。
“孩子都这样了,还不赶紧带去看大夫,还在这里等着巴结叶大人宋大人,这是什么父母啊?利欲熏心。”
“这小孩子不对劲啊,这么小就吐血,怕不是有什么大病?”
“这两人年纪也不小了,二十多的人了,照顾个孩子还照顾不好,这孩子也真是可怜,有这样的父母。”
……
宋凌书耳中充斥着各种声音,但这时候他全都听不到了。
他拉着厉涵月在叶府门前跪下,高声喊:“叶云青,求求你救救我儿子,他是药力在体内积的太多,别人治不好,只有你能治。”
厉涵月也苦苦哀求:“当初是你说留下这个孩子才能保我的命,但这个孩子他的命保不住了,求求你救救他。”
说完两人就磕起头来。
这时叶府大门打开。
看着从门里走出的叶云青,宋凌书厉涵月连恳求都忘了。
叶云青穿的是一身青色常服,普通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好像踱了一层光。因为在外面征战,她黑了些许,眉眼间仍是平静淡定,但眼神却更深邃,更锐利。
这个人站在他们面前,还是以前那个容貌清绝,从容安静,好像不论什么事都无法让她情绪波动的模样。
然而,又有一些不同,她站在他们面前,可却好像很遥远,远到即使他死命奔跑,也追不上的感觉。
远到需要他用力地仰起头,才能勉强看到的感觉。
叶云青走到了孩子面前。
一个多月的小婴儿,还很小,嘴角还有没擦干净的殷红血迹。他身上很红,像是在发着高热,细嫩的皮肤下,血管清晰。
叶云青转头看厉涵月:“有孕的时候,你们是不是毫无节制?”
厉涵月一怔,宋凌书也呆了一呆。
那段时间,他们心中最是苦闷的时候,两人在一起,有时候就免不了会借那种方式忘记。
反正大夫说了,三个月后,可以适当。
他们觉得自己很适当!
叶云青脸色发冷:“你们还点催情香?”
众人看他们的表情顿时变了。
年轻人玩的这么花的吗?
在妻子有身孕的时候还用那东西,有那东西辅助,人都会忘形,还适当个屁!
宋凌书和厉涵月有些无地自容。
这是二师兄无意中弄到的好东西,他们试过一次,觉得飘飘欲仙,感觉非常好,后面就时常用一些。
他们觉得自己是习武之人,本身就带着一定的定义,哪怕用一些这个东西,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影响。
叶云青冷冷说:“催情香和你身体里的药性融合,反渡到你儿子身上。你身体里的药原本可以让他好好吸收,让他在娘胎里拓宽经脉,调整根骨,成为先天习武圣体。可你们做的这些事,却让这些好处全都变成了毒。他先天带毒,性命垂危!”
这时的宋凌书和厉涵月几乎要把肠子悔青了。
谁能想到他们一晌贪欢,会带来这么严重的后果?
尤其是宋凌书,更知道先天习武圣体代表着什么?
这原本该成为他宋家耀祖的孩子,就这么毁了?
宋凌书深色悲哀,语气凄惶地恳求:“你能救他是不是?你既然能看出他的问题,一定能救他的是不是?求求你出手救他一命!”
厉涵月也说:“求求你。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你要什么?只要我有的我都给你,只要你能救我儿子……”
两人的模样看着着实可怜,虽然那些旁观者觉得他们是咎由自取,可孩子无辜。
叶云青说:“我可没有这个本事,你在这里跪着也没用,不过我可以给你们指一条明路。”
宋凌书厉涵月眼里顿时迸发出希望的光,两人目光灼灼的看着她。
叶云青的声音清晰的传进他们的耳中:“麟州无相寺的慧海大师处有一颗化毒丹,或者可以解这种变异的天生胎毒。只不过,即使这个孩子毒解了,他原本会有的习武圣体也不复存在,以后只能当个普通人。”
看着宋凌书和厉涵月离去,众人唏嘘,年轻人,还是要节制一些。看吧,好好的武道宗师胚子,以后只能碌碌一生了。
这个消息传到厉煦阳的耳中,他脸色难看极了。
宋凌书的习武天赋算是上等,原本这个孩子可以是上上等,却因为他们的胡闹,变成这样的结果。
但事已至此,还能怎么样呢?当然是立刻去无相寺求药了。
宋凌书和厉家人去求药,叶云青没有关注。
她有十天假期,已经过了三天了。
不得好好的享受一下轻闲时光?
宋言书的状元宴和叶云青的立功宴韩聿早安排在三日后。
帖子早就发出去了。
只请了军中一些人和宋言书的同窗和熟人。
韩聿早记得姑娘说过,不要张扬。
让叶云青没想到的是,她云台书院那七个“亲弟弟”,只有两人落第,另五人都考中了进士。
虽不如宋言书,也都将有官身。
没考上的两人也表示,定会在下一届科举高中。
说好的一起入朝为姐姐的后盾,他们要是不努力,以后怎么配称姐姐的弟弟?
对这几个赖上门的弟弟,叶云青能怎么办?自然是接受了。
毕竟,他们认姐之时,她还是个白身。
这些孩子们虽性子跳脱,做事都有底线,而且眼神清澈,她不讨厌。
姜远非感觉到叶云青的接纳后,心花怒放之下,又见这小花园里只有他们姐弟几个,开始没大没小起来:“姐,今天姐夫会来吗?”
“哪来的姐夫?”
几个人挤眉弄眼,齐宽说:“就是梁王殿下呀,他那日和姐并骑进城,一个玄甲黑衣,一个素甲白袍,简直配一脸。姐你不知道,现在京城百姓都说,你和梁王殿下是天生一对!”
“胡闹!”叶云青赶紧喝止,“这也是能开玩笑的?”
他们是纯洁的同袍关系。
这几位都是家里宠大的孩子,说话也没有什么顾忌。
反正客人还没到,还不能让他们姐弟谈谈心吗?
“姐,你别不好意思。依我看,梁王殿下很好,京城那些皇子勋贵,哪个不是身边莺莺燕燕的,但梁王殿下身边连只母蚊子都没有。”
“姐你别信什么血煞之命,梁王殿下保家卫国,是战神,哪个血煞之命的人会护百姓?”
“姐,你们也算志同道合……”
叶云青:“……”
“你们要不要听听你们在说什么?”她无奈地白眼望天,“他是皇子之身,身份尊贵,自有好的姻缘。而我是和离之身,哪个皇子会娶和离的女子?”
不是,她解释这个干什么?都被这帮孩子给带到沟里去了。
她正色:“在军中,他是统领,我是他帐下将军;在朝中,他是皇子,我是臣子。你们这样乱说话,惹恼了他,我可保不住你们,不,我自身也难保!”
几人想起梁王那生人勿近的样子,顿时缩了缩脖子。
那边宋言书喊:“姜远非,齐宽,你们几个来帮我招呼客人!”
这活他们愿意呀。
几人赶紧说:“姐,我们的提议你好好想想,梁王殿下虽说看起来有些冷冷的,但那天,我见到他对你笑了!”
“你们一个个的,找打是不是?”叶云青佯怒,几人嘻嘻哈哈地跑远了。
叶云青笑着摇头,多几个性子这么跳脱的弟弟,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
突然,她眉心微皱,猛地侧过头去。
花树后面走出来一个人,清俊峭拔,一身玄衣,透着层层的压迫感。
他幽深的眸子看着她,神色难明。
叶云青:“……”
这帮小崽子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