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霜序，朔气初临。紫宸殿内暖炉生烟，沉水清芬漫溢，十二扇镶嵌琉璃螺钿的云母屏风隔断了殿外渐起的寒意。飞檐下的铜铃在风中叮当摇曳，和着殿内管弦细乐，本该是一派和乐融融的宫宴气象。今日，庆的是太子轩辕逸于秋狝猎场虎口余生，酬的是那千钧一发之际挽狂澜于既倒的救驾之功。
御座之上，皇帝轩辕樉一袭玄色常服，龙纹暗绣，手执一盏温润的羊脂玉杯，目光看似落在殿中迤逦起舞的十二羽衣佳人身上，唇角带着一丝辨不出喜怒的浅淡弧度。他指间捻着一枚和田籽玉扳指，玉质通明无瑕，映着殿内烛火，流转着温润却也清冷的光泽。太子轩辕逸坐在左下首席位，脸色尚有些失血的苍白，眉宇间添了几分沉郁，目光掠过对面时，又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
对面角落锦茵上，安陵瑶垂首端坐。一身秋香色素绫宫装，将她纤细的身量包裹得愈发单薄，受伤的左臂笼在略宽的衣袖内，指尖一点素色绷带若隐若现。发髻只簪一支素银嵌米珠的步摇，再无多余饰物，素净得与这满殿辉煌格格不入。她眼睑微垂，目光虚落在面前缠枝莲纹的银鎏金点心上，沉静得如同一捧埋在深秋残荷下的寒雪，纵然殿内觥筹交错，亦未能撼动她分毫。昨日断魂林前那惊心动魄的飞身一扑，那淋漓刺目的血色红裳，似乎已随猎场寒风飘散，徒留这一室无声的低回。
丝管暂歇。襄妃傅琼华慵懒地倚在右侧上首的紫檀百宝嵌玫瑰椅上，一身流霞锦镶滚金丝孔雀羽纹的宫装，衬得她容色愈发娇艳如盛放的芍药。鎏金点翠凤头步摇在鬓边轻颤，流苏垂下细碎的华光。她素手纤纤，执着赤金嵌红宝的酒杯，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波流转间，已与下席一人眼神交汇。
那人身着赭石色织金蟒纹锦袍，面皮白净，正是襄妃的胞弟、吏部侍郎周烨。许是御酒醇烈，他面上浮着酒后的薄红，眼中精光闪烁，借着酒意挺直腰板，迎着傅琼华的目光，竟透出几分志得意满的矜狂。
趁着新一乐章尚未奏起，周烨猛地离席而起，步履略浮，声音却刻意拔高，带着一股孤注一掷的亢奋，响彻殿宇：
“臣，周烨！启禀陛下！”他撩袍伏拜于冰冷金砖之上，姿态恭谨却难掩野心，“臣蒙圣上不弃，备位朝堂，常感皇恩浩荡，夙夜忧叹，恨无尺寸之功以报天恩！今日……今日斗胆，恳求陛下成全！”他深吸一口气，仿佛酝酿许久的言辞终于破闸而出，目光炽热地射向角落那抹秋香色，“臣……臣倾慕长乐公主久矣！公主殿下于昨日险境之中，奋不顾身，飞马救储君于生死一线之间，如此胆识，如此忠贞，实乃女子之冠冕，巾帼之干城！此等奇女子，岂容明珠蒙尘，草芥亵渎？臣虽不才，愿效犬马，求聘公主为妻，定当奉若明月，礼敬一生！此不仅成就臣私心仰慕之痴情，更可彰陛下优容功臣之圣德，增我北乾与南离永世盟好！伏祈陛下——”
他拖长了调子，额头重重磕向金砖，“咚”一声闷响，带着几近谄媚的祈求：
“圣——裁——！”
“嗡——”
这一声叩首，如同投入油锅的冰水，瞬间将方才那点虚假的祥和击得粉碎！满殿乐音、笑语戛然而止！所有目光，震惊的、鄙夷的、幸灾乐祸的、难以置信的，如同千百根无形的针，齐齐刺向伏地的周烨，继而仓惶不安地转向御座，最后，都带着各异的复杂心绪，死死钉在角落里那个骤然僵住、面白如纸的单薄身影上。
安陵瑶在周烨那“长乐公主”四字出口的刹那，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紧！袖中藏着的、昨日猎场沾染了尘土的指尖，猛地掐入掌心，几乎要将那薄弱的皮肉刺穿。周遭的暖意香风刹那褪尽，只余下那男人字字句句如毒针刺入骨髓的“仰慕”、“求聘”之词！两国永世盟好？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幌子！不过是将她这副孤悬北地的躯壳，当作权力砧板上随意分割的鱼肉！喉间一股腥甜涌上，又被她死死咽下。她猛地闭上眼，长睫剧烈颤抖如同濒死的蝶翼，整个背脊僵硬得如同枯死的梅枝，头颅却死死低垂下去，几乎要埋进冰凉的双膝之间。唯有那紧扣在膝盖、微微颤抖的骨节，泄露了心底汹涌欲裂的耻辱与悲愤。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如同凝固的墨汁，沉甸甸地泼洒在富丽堂皇的紫宸殿中。沉香的气息从未像此刻这般甜腻得令人作呕。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所有的呼吸都被刻意放轻、放缓，唯恐一丝异响便会点燃那御座之上无声压抑的滔天雷霆。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履薄冰地聚焦在御阶之下那团伏地的赭石色身影上。
御座之上。
轩辕樉捻动玉扳指的指尖，倏地定住。
那双渊深莫测、仿佛永远蕴藏着江山经纬的眸子，缓缓抬起，眼瞳深处，先前那些朦胧的思绪瞬间被扫荡一空，凝成两点冰冷刺骨的寒芒，如淬了剧毒的冰棱，精准无比地钉在了阶下周烨颤抖的脊背上。
只一个眼神。
便让整个紫宸殿的空气温度骤降，寒意刺骨！
方才还弥漫着的那点暖意香风，已被抽剥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那熏炉里越发死寂的灰烬气息。
“永世盟好？”
声音终于响起。不高，甚至算得上低沉平静。然而每一个字，都像是刚从万丈冰窟底层的千年玄冰中凿刻而出，裹挟着砭骨森寒和毁灭性的威压，沉甸甸地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周——烨。” 轩辕樉薄唇微启，一字一顿，仿佛在咀嚼着这个名字背后令人作呕的卑劣心思。他微微前倾身体，那枚捻在指间的和田玉扳指瞬间被攥进掌心，指骨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玉面映着他眼底骤然爆燃的、毫无遮掩的雷霆之怒！
“你这‘倾慕’之心，可真是叫朕……开眼！”
话音落地的瞬间，安陵瑶清晰地感觉到一道沉重如铅、混杂着无比复杂情绪的视线，如同实质般落在了自己身上。那目光里，有昨日猎场她策马飞驰、红衣浴血扑救太子时残存的惊异与震动，有对这个寄人篱下、伤痕累累的和亲公主难以言说的审视与积压的滞重，此刻，更被这荒诞绝伦的求娶彻底点燃，化作了一种被公然亵渎的、如同圣域遭污般暴烈的帝怒！
“陛下容禀！臣……”周烨浑身一颤，方才那点酒意和狂妄瞬间被这帝王震怒吓得魂飞魄散，慌忙再次以头抢地，额头重重撞击金砖，发出更加沉闷的“咚”声！声音带着哭腔的颤抖，“臣句句肺腑！公主殿下贞烈无匹，臣……臣实在怜惜爱重，唯恐明珠暗投，才……”
“怜惜？爱重？”轩辕樉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天炸雷轰然劈下！那压抑到极致的怒意如同挣脱牢笼的太古凶兽，骤然爆发！
“哐啷——！” 他猛地抬手，将御案上一个羊脂白玉镇纸拂落在地！玉器碎裂的清脆声响惊心动魄！碎玉与琼浆飞溅如雨！九龙御座上盘旋的金龙仿佛在这一刻怒目圆睁！
“放肆！”轩辕樉霍然站起！玄色龙袍的广袖带起一股凛冽罡风！他身姿挺拔如山岳，此刻却带着灭顶的威压与寒意，那目光扫过周烨，不再是看向臣子，而是如同睥睨一只玷污圣物的卑劣蠕虫！
“安陵瑶！”帝王的声音带着斩断一切的金戈之音，清晰无比地点名，每一个字都似冰刃凿刻殿柱，回荡在死寂的大殿，“乃南离仁宗膝下帝姬！金枝玉叶，天潢贵胄！奉两国结好之盟，北上为宾，驻跸我朝，是以贵客待之！”目光骤然转向阶下那抖如筛糠的赭石身影，森冷寒冽，字字诛心：“你一介微末之臣，不思君恩报国，反趁其救储君功成、伤体未愈之机，于这九重宫阙、群臣宴饮之地，恬不知耻，口出狂言，妄动非分之想！”
他猛地一指周烨，帝威如狱，雷霆之怒彻底倾泻：
“谁人予你的狗胆？！竟敢假功臣之名，行觊觎染指之实！视天家尊严为瓦砾，视两国盟信为无物！真当朕眼盲心瞎，满朝公卿皆是摆设不成？！”
“陛下！舍弟他……”襄妃傅琼华失声惊叫，面上的从容粉饰瞬间龟裂，手中赤金酒杯“哐当”一声失手滑落！殷红的酒液如同污血溅上她华贵的石榴裙摆！可她尖锐的辩解刚起个头——
“闭嘴！”轩辕樉目光如冷电般扫去，只一眼！那目光中的警告、憎厌与帝王不容置疑的凛冽杀伐，如同一只无形巨手死死扼住了傅琼华的咽喉，将她所有未出口的狡辩与色厉内荏彻底掐断！她僵在那里，脸上血色尽褪，像一朵骤然被寒霜打蔫的妖异牡丹。
帝王的怒火重新聚焦于周烨，如同天罚的烈焰要将亵渎者焚为灰烬：“好个‘倾慕’！好个‘怜惜’！周烨，你口口声声赞安陵公主贞烈无匹，可你这般行径，却是将北乾皇室的脸面、南离帝姬的清誉、连同她昨日豁出性命救下储君的忠勇赤忱，一并踏在泥泞之中肆意污损！”
他声音陡然拔至最高，如同龙吟贯日，震得整个紫宸殿簌簌发抖，梁上积尘簌簌而落：
“此等恶行，非为求聘——”
“乃‘亵渎天家’！”
四字落下，如惊蛰春雷炸裂于死寂的冰面，又如丧钟长鸣敲碎虚幻的妄想！
“陛下饶命！臣冤……”周烨彻底瘫软如烂泥，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哀嚎求饶，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再不见半分侍郎的体面。
“来人！”轩辕樉已不再看他那副丑态，声音决绝如断冰切玉，带着定鼎乾坤的至高意志。
“奴才在！”御前大总管张德全连滚爬跪倒御前，头磕得砰砰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传旨！”轩辕樉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律，字字千钧，轰然砸下：
“吏部侍郎周烨，殿前狂悖失仪，罔顾君臣大义，口出淫秽狂言，亵渎贵主，大逆不道！褫夺其侍郎职衔，革除一切功名！其祖上所袭‘恭懿伯’爵位，即刻削除！收回御赐府邸、食邑、田庄及一切恩赏之物！念其父周赟早年略有微劳，免其死罪！”帝王冰冷的语调毫无波澜，仿佛在宣判一只蝼蚁的命运，“着即贬为庶人！押解出京，流徙陇西戍边！无诏永世不得回京！其家族亲眷，三代之内不得入仕！倘敢抗旨——”
他目光森冷如霜刀，扫过瘫软在地的周烨：
“立——斩——不——赦！”
“遵、遵旨！”张德全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慌忙叩首，连滚带爬地退到殿门处，用尽全身力气嘶声传令，尖利的声音里满是哭腔与恐惧：“陛下口谕！周烨殿前狂悖失仪，罔顾君臣大义……褫职削爵……贬为庶人……流徙陇西无诏不得回……其族三代不得入仕……抗旨立斩……”
殿外侍卫如狼似虎地涌入，粗暴地将那滩瘫软的赭色烂泥拖起，像拖一条死狗般往外拖去。求饶声、哭嚎声、靴履拖沓声混杂着那刺耳的宣旨声，交织成一曲绝望的哀鸣，渐行渐远。
满殿死寂，针落可闻。群臣皆跪伏于地，冷汗涔涔，不敢抬头。襄妃周琼华瘫坐于椅上，面无人色，精心描绘的妆容被泪痕和恐惧撕扯得斑驳陆离，华贵的裙裾上那片酒渍如同毒蛇般蔓延，她死死攥着座椅扶手，指尖掐进硬木中渗出血丝而不自知，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
在这场令人窒息的死寂与惊惶无措的目光漩涡中，安陵瑶缓缓地、极其标准地伏下身去，额头轻触冰凉坚硬的金砖地面。这个姿态将她的面容彻底掩藏。
额心之下，是金砖的冰冷和坚硬。
无人窥见的角度，那枚簪于发间的素银小簪顶端的米粒大小的珊瑚珠子，正因主人身体不可控的微微战栗，而如风吹露水般，急促不休地轻轻震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