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乾皇家猎场,秋意已浓得化不开。层林尽染,赤金与赭红泼洒于山峦之间,西风卷过,落叶萧萧,打着旋儿扑簌簌坠落,铺满了蜿蜒的驰道。远处低沉的号角声穿透密林,惊起寒鸦阵阵,扑棱棱飞入铅灰色的苍穹。空气中弥漫着枯草与尘土的气息,混杂着远处篝火燃烧的焦烟,本该是男儿策马引弓、意气风发的雄浑画卷,此刻却因御驾亲临,平添了几分肃杀与凝滞。
皇帝轩辕彻高踞于观猎台明黄华盖之下,一身玄色绣金蟠龙常服,衬得身姿愈发挺拔威严。他手中把玩着一串温润的伽楠香佛珠,目光沉静地扫视着下方旌旗招展、铁甲森然的围猎大军。太子轩辕逸,一身明黄骑装,策马立于阵前最显赫的位置,身下那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御赐宝马“玉逍遥”,正不耐地刨着前蹄,喷出灼热的白气。太子年轻俊朗的面庞上,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沉稳,眉宇间却难掩初掌大局的意气风发。今日秋狝大典,正是他代天子行猎、彰显储君威仪之时。
“父皇,”太子轩辕逸勒住躁动的马缰,微微侧身,朝着高台之上拱手,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儿臣请命,为父皇猎取那林间白鹿,以献祥瑞!”他身后,一干年轻勋贵子弟齐声应和,声浪震天,引得远处密林中的鸟雀又是一阵惊飞。
皇帝轩辕彻微微颔首,面上无甚表情,只淡淡道:“去吧。量力而行,莫要贪功冒进。” 那伽楠佛珠在他指间缓缓转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目光却越过太子意气风发的背影,投向更远处那片被古木阴影笼罩、光线幽暗的密林深处,深邃的眼眸里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沉郁。那片林子,名唤“断魂林”,地势险恶,传闻有猛兽出没,向来是围猎的禁地边缘。
太子得了旨意,精神一振,朗声应道:“儿臣领旨!”随即猛地一夹马腹,“玉逍遥”长嘶一声,四蹄腾空,如同一道离弦的白色闪电,率先冲了出去!身后数十骑精悍侍卫与勋贵子弟紧随其后,马蹄踏地,卷起漫天黄尘,呼喝之声震耳欲聋,直扑那白鹿惊鸿一瞥的方向。
高台之上,帝王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玉逍遥”今日似乎格外躁动不安,太子控缰的手势也略显生硬急促。一丝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凉的蛇,悄然缠绕上心头。他指间捻动的佛珠,节奏微微快了一丝。
变故,就在这风驰电掣间猝然降临!
眼看太子一骑当先,即将冲入那片光线骤然暗淡、古木虬结如鬼爪的“断魂林”边缘。突然,斜刺里一道刺目的银光自林间幽暗处暴射而出!快如疾电!竟是一支淬了幽蓝光泽、显然喂了剧毒的弩箭!箭头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厉啸,目标直指“玉逍遥”的前胸!
“护驾——!”侍卫统领的嘶吼如同炸雷,瞬间被淹没在骤起的混乱之中!
“玉逍遥”虽是神驹,骤然受此致命惊吓,动物本能瞬间压倒了驯服!它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悲鸣,前蹄猛地人立而起!巨大的冲力与突如其来的剧痛恐惧,让它彻底发了狂!太子轩辕逸猝不及防,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前方奔逃的白鹿之上,控缰的手本就不甚稳固,此刻被这狂暴的力量猛地一掀,整个人如同断线的纸鸢,竟被直直地从马背上抛飞出去!
“太子——!”惊呼声、惨叫声、马匹受惊的嘶鸣声、兵器仓啷出鞘的碰撞声……瞬间在猎场边缘炸开!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
轩辕逸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朝着下方嶙峋的乱石堆狠狠砸落!他年轻的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惊骇与绝望,死亡的阴影瞬间将他笼罩!
高台之上,皇帝轩辕彻霍然起身!手中那串价值连城的伽楠香佛珠被他无意识间猛地攥紧,坚韧的丝线竟“啪”地一声生生绷断!温润的珠子噼里啪啦滚落一地!他脸色铁青,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死死盯着太子坠落的轨迹,一股冰冷的怒意与惊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那一声“护驾”的嘶吼还在耳边回荡,可最近的侍卫也远在数丈之外,鞭长莫及!
就在这千钧一发、电光石火之际!
一道赤红色的烈焰,如同撕裂昏沉天幕的陨星,骤然从猎场边缘一处不起眼的矮坡后暴射而出!
那是一匹通体赤红如血、毫无杂色的烈马!马鬃飞扬,四蹄踏空,速度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燃烧的残影!马背上,一道纤细却异常挺拔的身影,紧伏在马颈之后,一身同样如火如荼的赤红劲装,在狂风中猎猎作响!长发如墨,未绾未系,被劲风扯得笔直向后飞扬,如同泼洒开的一幅惊心动魄的水墨!
是安陵瑶!
她竟不知何时,换下了那身粗鄙的杂役布衣,露出了南离景明公主本应拥有的、如同凤凰涅盘般的灼灼风华!那张被尘土掩盖的清丽容颜此刻毫无遮掩,眉目如画,眼神却锐利如出鞘的寒刃,紧紧锁定着空中坠落的太子!她双腿死死夹紧马腹,身体压得极低,几乎与狂奔的赤焰融为一体,一人一马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赤色闪电,义无反顾地冲向那死亡之地!
“拦住她!有刺客!”混乱中,不知是谁惊恐地嘶喊。数名侍卫下意识地调转马头,试图拦截这突然出现的、身份不明却气势惊人的红衣骑士。
然而,晚了!
赤焰的速度快到了极致!它仿佛通晓主人心意,灵巧地一个侧滑,如同游龙般从两匹拦截的骏马缝隙中惊险穿过!马蹄踏在嶙峋的碎石上,溅起一串火星!安陵瑶甚至能感觉到刀锋擦着她飞扬的发梢掠过带来的寒意!
近了!更近了!
轩辕逸的身体已近在咫尺,正朝着下方一块尖锐凸起的黑石狠狠砸落!他甚至能看清那石头上狰狞的棱角!
就在这生死一瞬!
安陵瑶猛地一勒缰绳!赤焰长嘶,前蹄再次人立而起,巨大的冲势被硬生生遏制!与此同时,她整个身体如同离弦之箭,借着马匹人立之势,竟从马背上腾空跃起!红衣在风中怒放,如同一朵燃烧到极致的红莲!
她伸出了双臂,纤细却带着千钧之力,精准无比地、不顾一切地扑向那急速坠落的明黄身影!
“砰!”
一声沉重的闷响!
安陵瑶用自己的身体,结结实实地充当了肉垫!巨大的冲击力让她喉头一甜,眼前瞬间发黑!她死死抱住怀中惊魂未定的太子轩辕逸,两人一同重重地摔落在冰冷的、布满碎石的地面上!翻滚,碰撞!尖锐的石棱毫不留情地划破她单薄的衣衫,刺入皮肉,温热的鲜血瞬间染红了身下的碎石与尘土!那身耀眼的红衣,此刻更添了几分触目惊心的暗沉!
赤焰焦躁地在原地踏着蹄子,打着响鼻,低头用鼻子焦急地拱着伏在地上、一时无法动弹的主人。
尘埃弥漫,血腥气在空气中散开。
整个猎场,陷入了一片死寂。方才的喧嚣、惊呼、混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抹去。所有人都被这惊心动魄的一幕震得魂飞魄散,呆若木鸡。
高台之上,皇帝轩辕樉僵立在那里,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死死盯着下方那片弥漫着尘埃与血腥的狼藉之地,盯着那个伏在地上、一身红衣被尘土和鲜血浸染、却依旧紧紧护着太子的纤细身影。
时间仿佛凝固了。
方才那惊鸿一瞥,那红衣烈马破空而来的瞬间,如同一道撕裂混沌的赤色雷霆,狠狠劈进了他的眼底!那抹决绝的红,那不顾生死的飞扑,那纤细却爆发出惊人力量的身影……竟与他记忆深处某个被血色与风雪埋葬的画面,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云琰!
那个同样爱穿一身烈烈红衣、在北境风雪中策马扬鞭、最终连人带马坠入万丈深渊的侄女!
一股混杂着巨大震惊、难以置信、以及某种被强行唤醒的、锥心刺骨般痛楚的洪流,如同决堤的怒涛,狠狠冲撞着他的心神!攥紧的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他几乎要脱口喊出那个尘封已久的名字!
然而,当尘埃稍稍落定,当那伏在地上的红衣身影微微动了动,艰难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沾染了尘土与血污、却依旧难掩清丽绝伦、带着南离山水特有温婉轮廓的脸庞时——
所有的幻象如同被戳破的泡沫,瞬间消散。
不是墨璃。
是安陵瑶。那个来自南离、被他视为维系两国和平的象征、安静得近乎透明的和亲公主。
巨大的落差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震惊褪去,留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难言的情绪——是后怕?是庆幸太子得救?是对这南离公主竟有如此胆魄与骑术的惊异?还是……对那瞬间错觉带来的、更深沉的失落与痛楚?
“快!救太子!救安陵公主!”侍卫统领终于从极度的震骇中回过神来,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声音都变了调。
大批侍卫如同潮水般涌向那片狼藉之地。太医提着药箱,连滚带爬地冲下高台。
轩辕樉依旧僵立在原地,目光如同被钉住,牢牢锁在下方那个被众人小心翼翼搀扶起来的红衣身影上。她似乎伤得不轻,被两名宫女左右搀扶着才能勉强站立,左臂的衣袖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正顺着白皙的手臂蜿蜒流下,滴落在染血的碎石上。那张清丽的脸上沾满尘土,嘴角也溢出一缕血丝,眉宇间带着强忍痛楚的坚韧,眼神却依旧清亮,甚至带着一丝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无意间,穿越了混乱的人群,遥遥地、极其短暂地,与高台之上那道深沉如渊、复杂难辨的帝王视线,触碰了一下。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蕴藏着千言万语。
轩辕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那瞬间的错觉带来的惊涛骇浪,那救下太子的震撼,那满身浴血的凄艳,还有此刻这平静到近乎漠然的一瞥……种种情绪交织翻涌,最终化为一种连他自己都难以厘清的、沉甸甸的滞涩感,堵在胸口。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坐回了龙椅。目光垂下,落在自己空空如也、还残留着佛珠勒痕的掌心。那断掉的丝线,散落的珠子,如同此刻他纷乱的心绪。
猎场的风,带着血腥与尘土的气息,卷过明黄华盖,发出呜咽般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