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风,终于褪去了夏末最后的燥热,染上了一层温煦的金黄,轻巧地从半开的窗棂溜进高二年级教师办公室,带来了行道旁金桂的甜香与梧桐叶微焦的气息。桌上那盆吊兰的藤蔓又伸长了寸许,油绿的叶尖几乎要触碰到林雪萍正在翻动的一叠生物奥赛模拟题试卷。
“林老师,这份报告的数据分析部分,您看这样处理是否合适?”许清瑶的声音打断了办公室下午特有的宁静感。她今天扎着高高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脖颈,一件鹅黄色的针织开衫衬得她愈发白皙清丽,手里捧着一份装订整齐的报告书。
林雪萍从试卷上抬起头,目光落在许清瑶身上时带着欣赏。这位不仅颜值拔萃,学业能力也极出色的校花,是这次科技创新大赛生物学组的绝对主力。“嗯,拿给我看看。”她温和地接过报告。
报告的内容围绕着许清瑶之前提出的“城市微型绿洲——阳台生态位模拟对常见室内有害气体的吸收效率影响”展开。这是基于她和江韵华在科技展项目上的灵感深化。报告图文并茂,数据分析详实,尤其是利用生物实验室的精密仪器进行的小型环境模拟舱实验数据,整理得条理清晰。
“设计得很规范,实验组对照组的设置也合理。”林雪萍手指滑过纸页,逐项审阅,“这个关于绿萝、吊兰、虎皮兰组合对甲醛24小时去除率的对比图,做得尤其清晰直观。动态变化曲线也很能说明问题。”
许清瑶脸上露出受鼓舞的浅笑:“多亏了林老师您之前帮忙协调实验室设备的使用时间,还有生物社那几株状态特别好的供试植物。”
“设备协调是小事,你的实验思路和动手能力才是关键。”林雪萍将报告递还给她,提醒道,“答辩时,评委可能会更关注这种组合在实际应用中的成本效益比以及长期维护的可持续性,这点在结论部分可以再稍加突出。”
“我明白了!谢谢林老师!”许清瑶如获至宝地记下要点,眼神明亮,“我这就去图书馆查点资料补充一下。”
她抱着报告轻盈地转身离开,鹅黄色的衣角在门边一闪而逝。办公室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球场上男生们模糊的呼喊。
林雪萍重新低头批改试卷,笔尖在划过某个熟悉的名字时微顿——“江韵华”。答卷字迹依旧带着少年特有的张扬笔锋,但思路清晰度却有了显着提升。最后一道开放性的遗传学综合应用题,他不仅给出了标准答案的推导过程,还在旁边用一小段字备注了基于“显性上位假说”的另一种可能性分析,想法大胆却逻辑自洽。林雪萍唇角不自觉地弯起,毫不犹豫地在旁边用红笔加了一个醒目的“A+”,又在批注栏写下一行小字:“思路开阔,角度新颖,继续保持探索精神!”
此时正是下午的自习课时间。本该在教室安静复习的江韵华,却出现在了学校东南角的校办工厂旧址改造而成的模型实验室外。这里曾是老旧车间,如今被清理一空,成了学校科创小组的“秘密基地”。巨大的工作台前,江韵华正眉头紧锁,对着一个由无数白色小方棒堆叠起来的、结构颇为复杂的建筑模型。他旁边散落着胶水、小型切割器、钢尺和各种比例的模型图纸。
“这里……承重感觉有点悬乎……”他低声嘀咕着,小心翼翼地用镊子调整着中层一根横梁的角度,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这不是为比赛,而是“私活”——江明华的小型建筑设计工作室接了一个旧咖啡馆翻新项目。为了更直观地向甲方展示室内结构改造后的空间感和安全性,江明华需要制作一个精细的剖面模型。作为大哥的“御用苦力”兼结构力学兴趣爱好者,这个任务自然落到了动手能力极强的江韵华头上。图纸是江明华画的,精细活儿就得靠他自己琢磨。
阳光从高高的旧窗斜射进来,在布满工具和模型碎屑的工作台上投下长长的光柱。空气里弥漫着木头切割后的微尘和瞬间胶水特有的刺鼻气味。江韵华全神贯注,修长的手指在细小的模型构件间穿梭,那份专注甚至超过了他面对化学难题时的模样。他在还原江明华图纸上那种粗犷工业风与现代柔和线条融合的独特美感。
一个细微的脚步声从背后靠近。江韵华并未立刻察觉,直到一缕熟悉的、带着淡淡橙花香气的阴影笼罩下来,他才猛地回神。
“哇!”他差点碰到旁边已经粘好的一小部分结构,手忙脚乱地扶住。
许清瑶不知何时进来了,正笑盈盈地看着他和他面前那个初具规模的“建筑迷宫”。“看来‘江师傅’今天也是攻坚克难啊?给明华哥打工这么卖力?”她促狭地揶揄道,目光扫过他满手的胶水印痕和被模型零件压出红痕的指尖。她刚在图书馆查完资料,特意绕到这里看看。
江韵华有些窘迫地挠了挠后脑勺,几根短发不服帖地翘着,沾染了微尘。“咳,他这次搞的结构挺刁钻的,好几个连接点受力不好解决……” 解释完才注意到许清瑶只抱了一本厚厚的参考书,“科技展的报告找林老师看过了?”
“嗯!”许清瑶用力点头,眼中光彩熠熠,“林老师提的建议太关键了!我还得去再查点资料巩固一下答辩的论点。不过看她好像有点累,眼圈有点重……”她将报告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也顺带提了句林雪萍的状态。
江韵华闻言,正在粘接模型构件的手顿了一下。他想起最近大哥江明华似乎工作室那边也特别忙,早出晚归的,饭桌上都很少见到。或许林老师也兼顾了两头的压力?“回头让我哥买点好东西给她补补……”他顺口说道,随即又觉得这话当着许清瑶的面说有点傻气,轻咳一声转移话题,“你那个项目要是还需要什么数据……呃…我认识理科楼实验室那个新来的管理员小赵哥……” 他笨拙地想表达可以提供点“后援”的意思。
许清瑶立刻捕捉到他话里的关切和那点不易察觉的讨好,心情莫名地更好了几分,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泛起圈圈涟漪。她眉眼弯弯:“放心啦,需要的时候不会跟你客气的。倒是你这‘摩天大楼’……”她指了指工作台上雏形初具的模型,“什么时候能竣工?我看这里受力可能真有点问题。”她并非建筑专业,但顶尖的理科思维让她对力学天然敏感,随手拿起旁边的图纸对比了一下,点出几个关键节点。
江韵华立刻来了精神,凑近她指着图纸讲解难点。两人头挨着头,共同研究起小小的模型和复杂的图纸。少女鬓边滑落的柔软发丝有时会不经意地扫过少年的手臂,细腻的指尖共同指向图纸的某一处,空气中那股胶水的味道似乎也被某种清甜的芬芳中和了。阳光将两人并肩而立的剪影清晰地投射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宛如一幅静默而温暖的油画。
夕阳彻底沉入城市边缘的楼宇森林,将天空晕染成瑰丽的橘粉与靛紫交融时,江明华才结束了工作室的一场长达三小时的、关于社区公园改造方案的预算拉锯战。甲方代表满意地离去,却留下一堆方案细节微调的要求,堆满了他的电脑屏幕和桌上的图纸夹。
他揉了揉有些发紧的太阳穴,关掉电脑。工作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一片狼藉和翻开的资料。疲惫感如同潮水漫涌,但心底更强烈的是想尽快见到林雪萍的渴望。手机震动,是林雪萍刚发来的消息:
【今天批卷子有点晚,刚出校门。你忙完了吗?想吃什么?】
这简简单单的日常问询,瞬间驱散了他周身的疲惫。他立刻拨通电话,低沉的声音带着放松的笑意:“终于解放了?我刚从谈判桌上下来,饿得能吃下一头牛。你在哪?我去接你,我们直接回我那儿煮点清汤面吧?家里应该还有小青菜,我再买点卤味……或者,听说新开的那家云南菜馆不错?” 他将选择权完全交给她,语调里是显而易见的体贴与迁就。
电话那头传来林雪萍带着笑意的轻快声音:“还是回家吃吧,外面人太多了。我去生鲜小超市买点新鲜的面和青菜,卤味……要你喜欢的那个猪耳朵。” 她对他口味的熟稔,自然而然道出,是时间打磨出的默契。“我在‘果多多’门口,正好看到刚上架的应季石榴,特别红,买两个回去当餐后水果?”
“好,都听你的。我十分钟后到小超市门口等你。”江明华心头暖流涌动,疲惫感消散无踪。他迅速收拾好桌面,锁上工作室的门,步履轻快地下楼驱车汇入晚高峰尚未完全褪去的车流。城市的华灯初上,一盏盏亮起,目的地明确而温暖。
城市的霓虹渐次亮起,如同巨大的星河坠落人间,映照着车水马龙。江明华将车停在林雪萍说的那家社区生鲜小超市外,一眼就看见熟悉的身影正提着一个透明塑料袋从“果多多”鲜果店走出来。暮色中,她穿着米白色薄风衣的身影显得格外纤细清爽。
两人汇合,并肩走进旁边明亮的小超市。超市里人不少,弥漫着生鲜蔬果特有的清新气息和烘焙区传来的面包暖香。一起挑选青菜、鸡蛋,拿上两把细韧的挂面,再到熟食区切了江明华喜欢的那家老字号卤猪耳朵和一点豆腐丝,最后还拎了一小瓶陈醋和一包新鲜香菜。整个过程没有过多的语言,一个眼神,一次伸手拿取对方可能需要的东西,动作自然流畅,充满了柴米油盐的默契。结账时,林雪萍自然地拿出手机扫码,江明华则在一旁伸手接过了鼓囊囊的购物袋。
回到江明华那间不大却布置温馨舒适的公寓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林雪萍利落地系上围裙,将乌黑的长发松松挽起,露出一段白皙的后颈。她像女主人一样,走进厨房,淘米、洗菜、打鸡蛋,动作麻利熟练。江明华也没闲着,把卤味装盘,清洗石榴。不大的厨房里,很快响起了锅碗瓢盆的轻柔碰撞声、水流声和食材下锅时“滋啦”一声悦耳的爆响。
氤氲的热气和食物简单的香气弥漫开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鸡丝青菜汤面很快端上餐桌。面条细滑爽口,浸润了鸡汤的鲜美,脆嫩的鸡丝和翠绿的青菜点缀其间。配菜是切得薄薄的卤猪耳朵,淋上香油和醋,撒了香菜末,酸香开胃。没有山珍海味,却是奔波一天后最熨帖肠胃的滋味。
两人相对而坐,在柔和的灯光下安静地吃着。偶尔低声交谈几句,内容也无非是今日的琐碎——他工作室那个预算拉锯战的甲方要求,她办公室里谁谁的孩子生病了,高三模考的安排进度如何,江韵华昨晚又给他发了模型哪个角度的照片征求意见……生活的况味在碗筷相碰和低声絮语中缓缓流淌,像厨房窗外那轮冉冉升起的月亮,安稳而恒常。
餐毕,碗碟收进洗碗机。江明华将洗好的两个饱满红润的石榴摆在干净的果盘里,端到客厅茶几上。他削去石榴顶端的一小部分,露出里面挤挤挨挨、晶莹剔透如同红宝石般的籽粒。
“雪萍,过来吃石榴。”他招呼了一声,自己先拿过一只圆润饱满的石榴,沿着纹理小心地掰开。丰沛的汁水瞬间涌出,染红了他的指尖。他没有立刻吃,而是极其耐心地用指尖轻轻剥落那些紧密排列的籽粒,剥落在事先准备好的小碗里。一粒粒饱满欲滴、色泽鲜亮的石榴籽渐渐在小碗里聚集成一小堆耀眼的红宝石堆。
林雪萍刚擦干净手走过来,看到这一幕,心头猛地一颤。她记得自己几年前随口提过一次,不喜欢吃石榴是觉得一粒粒吐籽麻烦又不雅。他竟然一直记着……她的目光落在江明华被石榴汁染得嫣红的指腹上,看他专注而温柔地、不厌其烦地为她剥离那些细碎的石榴籽。客厅柔和的灯光勾勒着他低头时英俊的侧脸线条,几缕稍显疲态却异常柔软的额发垂落下来。这个平日处理设计图时运筹帷幄、与人谈判时从容不迫的男人,此刻为她做着最微不足道也最耗费心神的琐事。
一股浓烈得近乎酸胀的情绪涌上林雪萍的鼻腔和眼眶。她默默在他身边坐下,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专注地为她堆砌那一小碗剔透的甜蜜。周围的时间仿佛变慢了,只有石榴掰开的轻微噼啪声和他指尖剥离果实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空气里氤氲着新鲜石榴汁液那种独特的、清甜中带着点微涩的气息。
许久,江明华终于剥好了小半碗,红宝石般的籽粒在碗中晶莹剔透,散发着诱人的光泽。他拿起一只小巧的白瓷勺递给林雪萍,语气理所当然:“喏,这样吃就不麻烦了。” 然后极其自然地用染着汁水的指尖拈了几粒自己掰开的石榴丢进嘴里,毫不在意地咀嚼着。
林雪萍接过温热的瓷勺,舀起一勺红得发亮的石榴籽。指尖因刚才剥石榴而带着些许嫣红的男人就在身边,近得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皂角和石榴清甜混合的气息。她将一勺果子送入口中,牙齿轻轻一合,清甜的汁液瞬间在口中爆开,带着秋天的气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沁爽,直抵心间。那甜味似乎与平时不同,带着某种沉甸甸的力量,压住了舌尖,蔓延到胸腔。
她低头,又舀起一勺,一颗一颗慢慢地吃。甜润的汁水,饱满的果粒……每一口都像带着电流,微麻的感觉从舌尖一路蔓延到心脏深处,再悄然浸透四肢百骸。那种被细心珍藏、被无声呵护的暖意,远比石榴本身更甜蜜,更厚重。她不知道如何用言语表达这种心尖发颤的酸软与甜蜜交织的感觉,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珍惜地吃着,偶尔抬眼看他,眼神里流转着比语言更丰富的情愫。
江明华看着她安静吃石榴的样子,纤长的睫毛低垂着,腮边随着咀嚼微微鼓起一个小弧,心中也充溢着难以言表的满足和平静。他喜欢看到她这样带着点依赖、全身心放松地接受着他的照顾的样子。他伸手,将果盘朝她那边推了推,低声道:“还有呢,慢点吃,不着急。”
窗外的月光很亮,穿过纱帘,在客厅的木质地板和大理石茶几上投下清晰皎洁的格子光影。沙发一角,剥开的石榴皮在果盘旁摊开,像绽放的异色花瓣。时间在这里流淌得格外缓慢,只有勺子和瓷碗偶尔碰撞的轻响,以及细微的咀嚼声。
江韵华终于完成了模型关键结构的加固,小心地将它罩上防尘罩,揉着有些酸痛的肩膀离开了安静的“基地”。他拿出手机,手指不自觉地就点开了许清瑶的对话框。
【瑶瑶,你那边论文补充怎么样了?我刚搞定那个‘钉子户’接口。】
【还有……林老师今天真的看起来很累吗?】
他知道大哥肯定也担心,但又不好意思直接问。信息发出,他插上耳机,放了一首节奏轻松的曲子,踩着校园里被路灯染成暖黄色的梧桐落叶,脚步轻快地向校门口走去,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晚风吹过,少年人的心中,既有完成任务的轻松,也萦绕着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与某个身影相关的细微牵念。
城市的另一端,江明华和林雪萍共享的石榴的甜味似乎还在舌尖萦绕,空气中那份无声的温柔,也如同皎洁的月光,安静地铺满了这小小居室的每一个角落。剥开的石榴静静地躺在果盘里,晶莹的籽粒闪烁着光泽,像无数颗被温柔托起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