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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重如墨,尚未完全褪去。

凌晨四点刚过,城市尚未苏醒,只有清冷的月光在湿漉漉的水泥路面上投下惨淡光晕。江奔宇驾驶着那辆半旧的解放牌卡车,缓缓地将庞然大物停靠在郊外一处略显荒凉的公路边。这里正是昨晚吃夜饭的路段标识模糊的地方,白日里这是个路边小集市,此刻却只有寂寥的风和远处村庄偶尔传来的犬吠。

引擎的轰鸣刚刚沉寂,带着夜露的微凉还未散去,就有人影迫不及待地从路边一辆熄火的卡车后闪了出来,快步小跑接近驾驶室。那是一个精壮的中年汉子,动作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急促。他先是警惕地扫视了一下卡车的号牌和车厢状况,然后才抬头,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力的审问:“哥儿们,是来拉肉的?”

“是!是!就是这里!”江奔宇一个激灵,像是刚从困倦中被惊醒,声音里揉搓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惶然和刻意放大的老实。他飞快地摇下车窗,一股混合着劣质烟草和夜间湿气的凉风涌进来。他佝偻着身子,几乎要从驾驶座上探出去,一边忙不迭地点头,一边从破旧的工装夹克内袋里摸索着。“是一个老板请我来的,说定好了就在这里交货,他…他还给了我个字条,还有这……”他掏出一个揉得有些皱巴的小纸条,以及一沓用牛皮筋扎好的、边缘都磨得起了毛边的钞票,双手递了过去。“就这些,九千五,剩下的货款。那老板说都齐了的…”

接过纸条和钞票的中年男人,皮肤黝黑粗糙,一双眼睛在路灯浑浊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锐利。他没有立刻点钱,只是用力捻了捻那叠钞票的厚度,又借着远处微弱的光瞥了眼纸条上的字迹,正是他写出去的纸条。他的眉头瞬间蹙紧,脸上的肌肉线条绷了起来,一种阴沉的不安和疑虑毫不掩饰地爬满了他整张脸孔,仿佛每一道皱纹都藏着一个可怕的想法。

车厢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江奔宇似乎被这可怕的沉默压得喘不过气,他把身子缩回去一点,双手紧张地搭在方向盘上,指节有些发白,声音带着求饶似的怯懦:“大…大哥!我就是个运输站跑车的司机,拿钱拉货的苦哈哈。有什么…有什么不对付的地方,您可千万别冲我来啊!我啥也不知道,真的…”

那男人——明显是这伙摊贩的头领——像是终于从某种危险的思绪里挣脱出来。他勉强扯动嘴角,露出一丝极其生硬、几乎称不上笑容的表情,眼神却依旧锐利如刀地钉在江奔宇脸上:“小兄弟,你放宽心。出来混,该讲的规矩我们懂,一码归一码。” 他顿了顿,语气刻意放得缓而低沉,带着一种探究的意味,“只是…请你来的那个人,长啥样?你,记不记得?”

“记不清,真记不清!”江奔宇连连摇头,肩膀都跟着晃动,眼神飘忽不定,不敢与摊主对视,“我也是被介绍来的,因为我回程需要经过珠市和中市那一带,就一个中间人搭的线。那人就露了一面…” 他咽了口唾沫,喉结紧张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真实的恐惧颤音,“…中间人特意叮嘱过,说这帮人…腰里,都别着硬‘家伙’!吓得我…都想退钱不做了…但都就收了钱,只好硬着头皮过来了,我更怕说了接,又不接了而得罪他们…”

“腰里有家伙?”摊主低低地重复了一遍,脸上的横肉微微抽动了一下。这四个字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进了水面,瞬间在他和他身后隐约能看到的几个黑影,激起了无声的涟漪。摊主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某种决断取代。他猛地一挥手,不再看向江奔宇,而是转身朝面货车方向低吼了一句,声音短促有力:“车尾对车尾,动作利索点!过车!”

命令如同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瞬间激起涟漪。几个黑影立刻从货车后活跃起来,跑向另一辆早已停在路边、车厢高耸、散发着浓郁生肉气息的厢式货车。发动机重新低沉地响起。江奔宇只觉得车身一震——那辆装着猪肉的庞然大物开始小心翼翼地后退调整方向。

“嘎吱……嘟……”笨重的车辆慢慢挪移,金属车尾刮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凌晨格外刺耳。最终,“砰”的一声轻响夹杂着皮革橡胶的沉闷摩擦,两辆车的车尾紧密无误地对接在了一起。

卡车的车斗开始有节奏地、越来越明显地摇晃、颤动。即便隔着驾驶室厚厚的钢板和靠背,江奔宇仍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沉闷而持续的震动,伴随着绳索拖拽的“呜呜”声和搬运工人低沉简短的号子。

一股浓烈到令人捂鼻的生肉腥气混杂着淡淡的血腥味,顺着窗缝甚至车门的缝隙顽强地钻了进来,迅速弥散在驾驶室狭小的空间里。他屏住呼吸,身体下意识地绷紧,每一根神经都随着那车厢的每一次晃动而收紧。他不敢动,也不敢出声,只感觉那晃动无穷无尽,汗水在并不炎热的夜里,悄悄沿着鬓角滑落。这令人神经紧绷的装卸过程,如同一个被刻意拉长的酷刑,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之久。终于,在指针无声地挪过近四十分钟后,那种源自车厢重压的震颤,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最终归于平静。

驾驶室门被“叩叩”敲响。江奔宇摇下车窗,是那个摊主的脸再次出现在外面。他脸上的阴沉似乎散去了一些,但那份深重的疑虑仍在眼底盘踞。“兄弟,活儿完了。你要不要下车瞅瞅?”摊主指了指紧闭的车厢门。

“不不不!不用看!大哥,我信得过!”江奔宇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忙不迭地说,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充满讨好的笑容。随即,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至关紧要的事情,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身体微微前倾,用一种夹杂着紧张和小心提醒的诡异语气补充道:“那个…他们专门交代了……说重量上差个一斤半两,就当是辛苦钱,不计较了。但要是…” 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眼中也适时地流露出真正的惧色,“…要是整头猪肉的质量不行…或者弄差了事…他们…他们有的是‘办法’,找到‘该负责的人’…”

“嘶……”一声轻微的倒抽气声响起。摊主的脸颊肌肉像被电流击中般猛地一抽,仿佛听到的是一句最恶毒的诅咒而非简单的警告。那双锐利的眼睛瞬间眯缝起来,瞳孔深处闪过一丝冰冷的寒意。他死死地盯了江奔宇一秒,那目光仿佛要刺穿对方的灵魂,然后突然扭过头,对着车厢后面不耐烦地、近乎粗暴地做了个快速收尾的手势,喉咙里滚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几乎是手势落下的瞬间,一声沉重的金属撞击声传来——“咣当!”那是卡车后厢门被用力拉上、门栓扣死的声响。随即,是插销被迅速穿好的“咔嚓”脆响,整个过程快得惊人,带着一种要立刻隔绝一切的狠劲。最后,摊主再不多言,只是朝着江奔宇挥了挥手,那是一个极其简单、明确无比的“快走”手势。

引擎发出一声低沉咆哮,江奔宇一脚油门下去,车轮在粗糙的路面上猛地摩擦出刺耳的尖啸,卡车如同离弦之箭,车身一沉,随即呼啸着窜了出去,车尾的红色尾灯迅速融化在凌晨浓得化不开的靛蓝色夜色里,眨眼间就只剩下远处两个跳跃的光点。

看着消失在道路尽头的尾灯,摊主身边一个獐头鼠目的精瘦手下凑上前,望着卡车消失的方向,压低了声音问:“老大,真就这么让他走了?要不……跟上去看看?万一……”

“看个屁!”摊主猛地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那开车的小子的话你没听见?说对方带着‘家伙’!这是你能跟的吗?!沾上就掉肉!人家能一口吃下这么大批‘货’,敢玩这种大进大出,能是寻常路子?”他烦躁地摸出根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烟雾模糊了他脸上深重的忧虑,“这年头,有的地方是真缺肉啊,连味儿都闻不着。咱们这呢?东西都淤着了……”他啐了一口,浓烟从鼻孔里喷出,带着一种浓重的宿命感,“老话说的好,老天爷不开眼,就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多的越来越多,缺的半点都捞不着!”

又一个靠得近的手下,明显更世故圆滑些,脸上堆着忧心忡忡:“老大,说的是。可……万一回头上边巡逻队那帮红爪狗问起来,又怎么说?他们可是下了狠命令查大宗出城的,尤其是咱们这种路子。咱‘告诉’了他们车牌号……这算不算……”

他没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自明。

“闭嘴!记住咯!”摊主陡然拔高了声音,眼神变得异常凶狠,如同刀子般剜向说话的手下,“咱们什么都不知道!没卖人!也没本事拦!这他妈是两回事!懂吗?!他们要是真追来问,你就照实说——人家四个轮子跑,咱们两条腿追个铁壳子?开什么玩笑!别的,一个字都他娘的别提!提了就等死吧!”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的腥气。

“是!是!我懂,我懂!”被呵斥的手下赶紧点头哈腰,额头都冒出了细汗,“我就说:车开得快,拉着一溜烟儿就没影了,两条腿哪里够得着四个轱辘的!”

“哼!”摊主从鼻孔里喷出最后一道浓浓的烟雾,不耐烦地挥手,“少扯淡!走了!都上车!撤!”他一甩手,烟蒂划出一道暗红的弧线落在泥水里,“滋”地一声熄灭了。几道人影迅速钻回一辆货车和那辆刚卸空还散发着肉腥味的货车上。发动机陆续启动,浑浊的尾气喷吐着,两辆车很快也掉转车头,如同融入深海的暗影,无声地朝着与江奔宇相反的方向消失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

另一边,逃离交货点的卡车在空荡的公路上疾驰了十几分钟后,江奔宇紧绷的后背才逐渐松弛。他警觉地扫视后视镜,确认没有任何尾巴,终于在一个毫不起眼的乡村岔道口猛地打转方向盘,将车驶入路边一片茂密的树林阴影之中,彻底藏匿起来。此时,东方天际才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墨蓝中渗入微弱的灰白。

他动作麻利得如同演练过无数次。推开车门跳下,迅速绕到车厢后。“咔哒”一声轻响,门栓被他灵巧地打开。没有一丝迟疑,他伸出双手,轻轻搭在那些冰冷、油腻、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猪肉上。就在他的指尖触及那冰冷肉体的刹那,车厢内小山般的猪肉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瞬间抹去,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在原地留下大片大片的暗红色水渍和一些散落的油污碎屑——它们被毫厘不差地收进了他那绝不能被任何人发现的神秘随身空间。接着,他用力扯出车厢底部垫着的、沾满血水和污渍的厚帆布防水布,双手翻飞,几下就叠得方方正正,这块满是腥气的罪证同样眨眼间消失无踪。

做完这一切,江奔宇没有丝毫停顿。他从驾驶室后座的夹层里拖出早已备好的两只空水桶,快步走到车底悬挂的巨大水箱旁。旋开水箱盖,一股温热的蒸汽腾起,他利落地接满两桶水。然后,拎起水桶,奋力将水泼向空空荡荡的车厢内部。哗啦!刺鼻的腥味随着水流的冲刷,混合着血水和油脂的泡沫在地板缝隙间流淌、扩散、变淡。再泼!更多的水流冲刷着金属地板和挡板。直到将两桶水都泼完,用拖把反复刮擦几遍,车厢内部虽然依旧湿漉漉的,但那些显眼的红色痕迹、油污、以及令人不安的生肉气息,已被冲刷、稀释得几不可闻,只留下冲刷后的水痕和一片湿冷。

满意地检查了一下成果,江奔宇长长吁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关好车厢门,再次跳上驾驶座。卡车再次启动,引擎的声音恢复了平稳。这辆刚刚进行完一场惊心动魄交易的“空车”,现在看上去干净得如同刚跑完一趟普通货运一般,重新汇入了渐有车流的道路,平稳而坚定地驶向它的下一站——钱沐风下车的那栋,在黎明微光中轮廓渐渐清晰起来的大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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