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渠别苑·密室
夜已深,广渠郊外的山道早被寂静吞噬,唯有蟋蟀偶尔响动。
如梦呓般从石板缝中传来,伴随着山风扫过树冠的窸窣,显得愈发幽深森冷。
秦策安置王恒的别苑地处广渠城外偏隅。
外表是一处普通的农庄,篱笆木门,柴垛堆叠,屋檐有雨水淌痕。
院中栽种着几棵枣树,枝叶斜伸至屋顶,枯叶堆积未扫。
主屋之后,是一间掩于地表之下的石屋密室。
通道陡窄,仅容一人俯身而入,灯火昏黄,燃的是桐油混狼粪,味呛而不熄。
王恒身着便装,灰布衣袍掩不住憔悴。
他面容比先前在京时更瘦削许多,鬓角霜白愈显杂乱,眼下浓重青影如墨。
他伏在石案前,案上摊开的是几幅残破图纸,纸角焦黄
中心处墨迹斑驳,隐见“惊雷式引爆构型”、“星黄藤粉末响应曲线”等字眼。
他手指粗大,却异常灵活,正小心翼翼地描摹补图。
笔锋细瘦如蚁,带着些许颤意,却不敢有丝毫草率。
一旁靠墙,堆着厚厚几卷旧工部档案,他取阅时纸屑纷落。
屋中尘埃在灯光下浮动如灰蝶,映得他神情愈发疲惫——
但眼神却是专注的,甚至可以说是沉迷其中的一种病态。
忽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带起地道微微的震颤。王恒未抬头,声音低哑:“又是你?”
密室帘帷被掀,一袭黑袍在火光中浮现,正是秦策。
他眉目阴郁,身形高瘦,周身缭绕着不言自明的压迫气息。
“你给北荒下的饵,反倒被咬回来了。”
秦策语气不急不缓,却冷得像是冬夜刮过的铁风。
“你的假情报已经被宁凡反制,风引司传了话回来,说他们‘已突破免疫技术,正小批量投用’,你怎么看?”
王恒抬起头,嘴角一抽,露出一抹不甘的冷笑:“宁凡……终究比我想象的还多一分老辣。”
他拂开案上的一页图纸,露出底下一幅未竟图稿——
那是惊雷旧图的“中冷散热结构”,他正试图用推演方式还原关键节点。
“秦将军,我不是神仙,不能凭空造图,更不能凭一个残页复原整个惊雷式。”
他缓缓起身,躬身躯壳仿佛压着无形重担,“但我可以告诉你北荒真正的命门在哪。”
秦策望着他,未言。
王恒从案旁箱中抽出一张摊开的羊皮图纸,指向其中一处:
“天断关工坊,最外围是军营,但真正的研制所在,是偏东南的隐井工坊。”
“那一带过去由荀破主守,如今他被调回京,必有空隙。”
“而谢鸢虽严谨,终究非兵出身,不知防守死角为何。”
秦策目光一动,缓缓走到案前,低头凝视那张图纸,指尖轻叩其上:“你打算怎么做?”
王恒道:“我有一批旧部,当年在京中失势,被迫流落边疆。”
“如今藏匿在北荒与秦地交界的小集镇中,有人做边商。”
“有人做小吏,更有人……藏于行伍之中,虽不得志,却肯为利赴死。”
他低声道:“只需微调部署,便可在落鹰涧附近引发一场小规模混乱。”
“掩护其中一小队潜入天断关外环,破坏工坊外围仓储或运载通道——”
“哪怕不能毁灭凝雾素样本,也能扰乱其运输节奏,延迟他们的大规模布防。”
“你打算用命去换时间。”秦策语气平静。
“时间是战争的骨肉。”王恒冷笑,“你不就是靠着蛮荒拖住北荒,才得以喘息?”
密室中沉默片刻,只听灯火燃烧微响。
秦策开口:“若你这次还失败——”
“那我死在北荒的冰原上。”王恒语气中没有怯意,只有被撕裂的执念。
“可若成功……你就多了五成胜算。”
秦策凝视他许久,最终点头:“我会调拨人手助你。”
“三日后,落鹰涧东南,你的人若能制造出动静,我便信你一成。”
王恒拱手:“多谢秦将军。”
他目送秦策离开,待帘帷再次垂下,密室重归寂静。
王恒缓缓坐下,指尖再次沾墨,将“图纸中空心轴线部分”用浅墨勾勒,目光渐冷。
“宁凡,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他低声自语,“但你呢……”
“你是不是以为北荒真能在两线夹击下全身而退?”
他望着灯火,眼神燃烧着某种几近疯狂的光。
外头风声忽作,细雨淅沥,仿佛为这场阴谋降下序曲的帷幕。
——
蛮荒边境·隐秘山谷
山谷幽深,终年不见日照。
群山层叠如兽背伏地,雾气终日盘桓山腰,宛如鬼魂无形流转,呼吸之间似也带着潮湿寒意。
此谷无名,在尘妤的密令中仅以“云谷”代称。
入谷的道路盘绕曲折,石阶布满青苔与藤蔓,需经重重验证方可抵达核心地带。
外圈数十名武士日夜巡逻,佩刀不离身侧,身披黑甲如鳞甲蛇皮,寡言少语,眼神森冷。
他们是尘妤亲手操练的“幽环卫”,只听命于她一人。
谷底,云雾稀疏之处,大片阶梯状垄田如环形铺展。
层层低矮的藤蔓匍匐其上,枝叶呈暗金色,叶缘微卷,茎节略显焦褐。
每一株藤下皆埋有特殊发热石板,用以维持恒温;
土壤由火山灰、兽骨粉与秘制肥液调配,泛出一股说不清的腥甜与腐烂混合之味。
这,正是蛮荒耗费心血在秘密培植的“星黄藤试种基地”。
尘妤今日换了衣着——不再是常见的蛇纹长袍。
而是一袭柔黑纱衣,外罩火红披肩,衣角以金线勾勒出蝎尾图案。
她肌肤如雪,唇色殷红,眉弯如柳,偏生那双眸子漆黑幽深,瞳孔细长,流转间带着一种摄人心魄的危险。
她脚步轻盈,未穿靴,仅以软底履踏地,一路而来,身后仅随一人:
老农模样的灰袍人,满头白发束成一缕,面容佝偻,手持一根乌木拐杖。
身形虽老,却眼神凌厉,步履不疾不徐,正是“菌首”伊洛——专司蛮荒生药与毒籽培育之职。
“几时开始的?”尘妤轻声问,目光扫过那些仿若病态般生长的星黄藤。
伊洛微躬身:“半月之前新批种子才开始试植,火性极弱,茎液萃取稀薄,且藤心多裂……成活率不足三成。”
尘妤蹙眉,脚尖拨弄一株叶片,那藤叶立即蜷缩回缩,叶脉间微露汁液,竟带出一丝微弱的磷光,旋即黯淡。
“温度不够,血肥不足。”她低声,“你们不懂它的贪性——星黄藤,贪的不是土壤,而是‘怨’。”
伊洛沉默片刻,躬身回话:“我们试过以死囚骨髓渗肥,亦埋入战场焦土——仍效甚微。藤蔓迟迟不开腺孔,叶面反应迟钝。”
尘妤缓缓收回脚,微一抬手,随行的两名黑衣侍从便自藤田边牵出一人。
那是个面色蜡黄、五官瘦削的中年男子,衣衫破旧,脚腕上尚缠着残链——
显是某次战俘或走私犯,未经登记直接收入谷中。
尘妤凝视他,语气淡然:“他怕不怕?”
伊洛迟疑:“不知。”
尘妤轻声一笑:“那就试试吧。”
她抬了抬下颌,侍从会意,将那男子丢入藤田中央。
他刚一落地,那些藤蔓仿佛被风惊起一般,纷纷抽动,叶片旋转,藤须蠕动如蛇。
一缕缕暗黄汁液自藤节间渗出,空气瞬间变得腥热而令人作呕。
男子惊恐大叫,拼命挣扎,却被几株星黄藤的藤节死死缠住脚腕、小腿。
他惊惶之中猛然踢倒一旁热石,火星乍现。
瞬时,藤叶如有感应,纷纷后缩,汁液喷出,在火星中发出“嘶啦”响声。
尘妤冷眼旁观,未动分毫。直到男子惨叫数声后昏厥,藤蔓才缓缓松开些许。
“看到了?”她淡淡道,“藤蔓虽伪弱,但火性未失——你们的育法错了,不是温养,而是压制。”
伊洛闻言,露出一丝震撼之色,连连点头:“原来如此……火性之物,需以火逼之。”
尘妤转身,斗篷翻卷,望向更远山谷边缘。
“这里还不够。”她淡声,“我给你半月时间,若再无突破,我便派人入北荒。”
她语气依旧轻柔,但话音落下时,伊洛却如雷震耳般震了下,面色一变:
“主上要动北荒的样本?那……恐引风引司警觉。”
“那又如何?”尘妤漫不经心地理了理发鬓。
“北荒既有成熟植株,我们却耗月无果,不取,岂不更慢人一筹?”
她望着谷中雾气氤氲的地带,似在沉思:“派‘风骨’去一趟。”
“让她化作秦地难民,走小道北上,绕开主哨,先不动北荒正营,只求潜入外围作坊,带回藤心一束。”
“是。”伊洛低头领命,声音沉重。
尘妤未再言语,只缓缓抬头,望着谷口乌云压顶的天空,眸中寒芒浮现。
“秦军疫起、王恒焦躁、北荒困守……这盘棋,终于到了我落子的时机。”
她轻轻抬手,雾中,一只细长蛇影缠上她指尖,冷滑冰凉,却被她轻柔抚过,仿佛宠物。
——
夜已深,月色惨淡如铅,浮云低压,仿佛连天幕也沉默了。
大秦别苑深处,静思堂后的林道蜿蜒曲折,浓密的香樟与苍松在夜风中摇曳出斑驳鬼影。
两名灰衣人面无表情地拖拽着苏浅浅,脚步沉稳,一步不差。
她的身体几乎要被冰冷的青石地面擦破,薄衫被血水与尘土染得斑斑驳驳。
脸色苍白如纸,唇角已干裂,指尖紧攥着衣袖,却仍咬紧牙关,不发一语。
林道尽头,一座隐于密林之中的灰砖院落悄然显现。那便是“洗心苑”——
传言中连秦策也只知其名,不知其形的幽秘所在。
其门匾无字,仅有一道三重拱门,最内层漆黑如墨,泛着幽光。
门前铜钉生锈,仿佛多年无人踏足,却在今日被悄然开启。
门吱呀一声推开,里头亮起晦暗黄烛,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气味:
夹杂着艾草、冷香与似有若无的旧药气,又似混着潮湿的青苔霉斑和炭火未尽的焦煳味。
那是压抑、逼仄的空间才会孕出的“沉息”——令人本能心悸的气息。
苏浅浅被拖入主室。四周墙壁挂满奇异图案,有似人非人之影像,仿佛眼眸从各个角落凝视。
木案之上,摆放着一排整齐的铜壶与滴漏器皿,某些瓶中泛着淡淡荧蓝,灯火照映下竟微微跳动。
角落中放着几张藤椅、皮带捆缚的榻床,还有数个半人高的石罐,被黑布盖着,气息莫名森寒。
一个熟悉却冷冽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这里才适合你静思。”
苏浅浅缓缓抬头,目光落在缓步而入的女子身上——秦如月一身墨紫常服,青丝挽起,步履轻盈却气场凌厉。
她站在光影交错之间,面上带着温和的笑,却令人生寒。
“浅浅妹妹,”秦如月语调缓慢,“你太倔了。可倔是没用的。这里,会让你明白什么叫选择。”
苏浅浅未言,只是望着她,目光无悲无惧,反倒带着一点隐隐的不屑与探查。
秦如月眉梢一挑,笑意更深:“你想知道这些装置是做什么的,对吧?”
“很简单,它们不会伤你一根手指,只会……打开你藏得太深的心。”
她转身轻抚一旁的一个水晶球般的器具,灯火之下泛起微微荧光:
“这里每一盏灯,每一滴水,都是用来照见‘真心’的。”
“我记得你最怕孤独,也最怕……自己看见自己。”
苏浅浅低垂眼睑,指尖轻动,藏在指甲缝的微小蜡丸似乎微不可察地滑动了下。
她静静呼吸,眼神渐冷:
“那就试试看,谁先看到谁的底。”
……
与此同时,北荒·落鹰涧外缘。
夜幕浓重,山风吹拂,吹得旌旗猎猎,了望塔上的火盆在风中摇曳。
“副将,有情况。”
周拓披着兽皮外袍,立在前线哨所的高台之上,接过斥候递来的铜镜——
那是新配发的侦测镜,透镜加装特制黄晶滤膜,可捕捉“凝雾素”荧光反应。
他将目光投向西南方一个水潭周边,潭边石缝之间,肉眼看去并无异样。
可在镜中,细细一片区域泛起极淡淡的荧蓝光,像是月光下凝结的露珠。
“撒粉区被人踩过。”周拓眼神锐利,语气极低。
“确认时间?”
“至少在过去四十八个时辰内。”
“目标?”
“目前难以确认,有两组脚印,一深一浅,可能是一轻装者带伤者,也可能是探查后撤。”
周拓沉吟片刻,忽而冷声道:“小队前出三人,路线沿b1-南线——”
“以观察为主,非接触。必要时,记录脚印,留下细痕诱返。”
副将一怔:“诱返?”
“若对方是来取粉者,说明他们已知我们手中之物……若不是,则可能是秦军的暗探,需试其反应。”
他望向夜空,风雪初歇,星辰寒冷如刃,隐隐有雷鸣传自南方。
“这风,不对劲了。”
……
而在京城深宫,宁府后院。
宁无缺伏于榻上,身披重裘,面色苍白中带着病态红潮,额头渗出细密冷汗。
室中熏香缭绕,太医守在一旁,却无可奈何。
他陷入昏沉呓语:“星藤……毁……小心……背后……”
段震静立一旁,手捻着沈承遗书的副本,神色沉重。
他望着榻上的宁无缺,心头忽然涌上一股强烈的预感。
“守卫加四重,不许任何陌生人靠近三丈。”
“备马,我要去见陛下。”
……
而在秦军大营,西境了望台之上。
蒙武面容沉峻,身披战甲立于高台之巅,迎风而立。
营地远处,战鼓微响,仿佛某种即将破土的躁动在空气中酝酿。
他静静注视着落鹰涧方向,缓缓开口:“烽烟未起,风已乱。”
他转身,下令:“粮草仓、水源地、药草房,加三重守卫——”
“全营戒严。”
“敌,未必是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