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铢钱颁行后的第七日,司隶校尉署的堂屋漏着晨光。刘妧推开窗,檐角的铜铃晃出声响,惊飞了窗台上啄米的麻雀。案头的《大汉舆地图》摊开着,陇西李氏庄园的标记旁,新添了行小字:\"官册田亩一千二百顷,渭水滩涂实测疑超万顷\"。她指尖划过地图上\"元光五年巫蛊案桐木人出土点\"的朱砂圈,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
卫子夫的贴身侍女轻叩门框,手里攥着块沾了草汁的布帕:\"公主,西市卖胡饼的老王头说,昨夜见李氏庄园的管家往井里扔了个蜡丸。这是他偷偷撕下的幡旗边角——那染料味,跟十年前楚地巫蛊案用的狼毒草一个样。\"布帕上暗红的\"算学无用\"四字已晕染开,像滴在宣纸上的血。刘妧接过布帕搓了搓,指尖留下暗紫色痕迹,忽然想起幼时在长乐宫见过馆陶公主的妆奁匣,匣底衬的正是这种草汁染的绢布。
霍去病的马队碾过露水未干的车辙,测绳车的木轮吱呀作响。车上堆着青铜水准器和苎麻测绳,测绳每隔三尺系着枚小铜铃,走动时叮当作响。队伍行进在渭水官道上,晨雾尚未散尽,马蹄踏碎了路边的薄霜。
老田吏赵过蹲在路边,用指甲刮了刮泥土:\"看这土色,黑中带金,是能出三石粮的上田。李氏报官的田亩,怕连一半都没说。\"他身旁的泥土里嵌着半截麦秆,秆身被虫蛀得千疮百孔,\"去年这时候,李家佃户还来衙门哭穷,说田薄收不了粮。\"
年轻工匠张小七往测绳上涂着防水的鱼胶,嘀咕道:\"昨儿我娘还说,李家佃户交租时,总用剪边钱充数——敢情他们拿伪币当正经钱使?\"鱼胶的腥气混着晨露,在空气里散成白雾。
李氏庄园门前的青石板晒得发烫。李通穿着织锦云纹袍,腰间玉带扣雕着与馆陶商盟同款的火漆印,正拿马鞭敲着拴马桩:\"我家祖宅是文帝赐的'免丈量食邑',你们拿些破铜烂绳就想坏了祖宗规矩?\"他说话时,腰间玉佩撞得叮当响,玉质里隐约可见血丝状的纹路。
他身后的庄客们举着幡旗,旗面用狼毒草汁写着\"田有灵气,算学莫侵\",边角却缝着山越部落的断水剑纹样。有个庄客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打补丁的粗布衫,却还硬着头皮喊:\"敢量我家田,就是欺辱先帝!\"喊声在空旷的庄园前显得有些发虚。
刘妧踩着田埂走近,裙角扫过带刺的蒺藜。\"李大人可知,\"她弯腰捏起把土,让阳光筛过指缝,\"你家报官的'荒田'下,埋着二十口铸铁锅?\"土粒从指缝漏下时,她看见土块里夹着细小的铅粒。
话音未落,张小七突然喊:\"找到陶管了!\"众人围过去,见田埂下露出半截陶管,管内壁凝着铅锡合金——正是郭昌案伪币的残料。老田吏赵过用拐杖敲了敲陶管,回声空洞:\"这是铸钱炉的导烟管,我年轻时在少府见过。\"拐杖敲击的声音在田埂间回荡。
\"诬陷!\"李通的管家突然挥鞭抽向测绳,鞭梢被霍去病攥在掌心。管家吓得松手,靴底掉出块兽皮,上面用胡文歪歪扭扭写着:\"每隐汉田一亩,匈奴赐羊一头\"。兽皮边缘磨损严重,显然被反复看过。
旁边看热闹的佃户老王头突然跪下,膝盖磕在碎石上:\"公主!他家地窖里藏着狼毒草,去年我家牛吃了就倒地不起!\"他说话时,裤腿卷着,露出小腿上被狼毒草划伤的旧疤。
更多佃户围上来,七嘴八舌:\"他家总让我们种怪草,说能卖大价钱交租用轻钱,买粮用重钱,一来一回坑了我们一半收成\"。人群中有人举着破了洞的粮袋,袋口还沾着狼毒草的汁液。
大月氏商人苏勒坦拨开人群,举起缠着铜环的丈量杖:\"在两河流域,丈量田界要算水流、看日影。\"他展开羊皮纸,上面用楔形符号标着三角测距法,\"比如从水源到田角,需按水流速度定距离,误差不超过五步。\"羊皮纸边缘用丝线绣着幼发拉底河的图案。
赵过凑过去看,突然指着图上符号:\"这跟我家传的《周髀算经》里的法子像!只是你们用的是日影,我们用的是测绳。\"他说话时,指甲缝里还嵌着今早刮下的泥土。苏勒坦捋着胡须笑了:\"天下算学,本是一家。\"
狼毒草田突然腾起浓烟,辛辣的气味呛得人咳嗽。李通脸色煞白,想往火场跑,被羽林卫拦住。苏勒坦望着烟柱测算:\"按烟升速度,这片地至少两千亩。\"烟柱在天空中拉成灰黑色的线,与远处的渭水形成对比。
张小七冲进火场,扒开灰烬找到半截铁钳,钳口沾着铜绿:\"这里有铸钱炉!看这模子,跟郭昌用的一个样!\"铁钳的把手上刻着模糊的\"少府\"二字。老田吏赵过用拐杖戳着地,声音发颤:\"当年我给武帝屯田,就见过这种炉子——他们竟用官炉的法子私铸!\"
司隶校尉署的油灯结了灯花。刘妧展开半张烧焦的田契,背面用朱砂画着五芒星,中心刻着个\"馆\"字。卫子夫派来的内侍压低声音:\"皇后娘娘在长乐宫夹壁墙,找到一匣子这样的田契,笔迹跟馆陶公主的陪嫁文书一样。\"内侍说话时,袖口露出半截染血的布条。
张汤拨着算筹算账,竹筹碰撞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按李氏实有田亩算,十年间漏的税,够买三千匹匈奴战马。这些狼毒草,怕也是卖给匈奴提炼蚀铁菌的。\"算筹在案面上排成整齐的行列,映着灯光投下细长的影子。
张小七在烛光下刻着青铜界石,石面上凿着\"大汉元封元年官定田界\",侧边刻着细密的尺寸刻度:\"我在界石底铸了方榫,埋下去三尺,谁也别想偷挪。再在榫头刻上算学暗纹,只有用特定角度的阳光照,才能显出'汉'字。\"刻刀划过青铜的声音清脆悦耳。
赵过摸着界石上的刻度,指腹蹭过冰凉的铜面:\"昔年赵充国将军屯田,要是有这法子,何至于让羌人占了湟水谷地?\"他的手指上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常年嵌着泥土。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已是三更天,工坊里的锻锤声却还在响。
天快亮时,阿瞒牵着瞎眼黄狗\"追风\"摸到丈量队营地。狗突然对着李氏庄园西北角狂吠,爪子刨出个土坑。众人挖开一看,土里埋着个桐木小人,心口插着支断箭,箭杆上刻着个\"李\"字。
小人身上还系着片残破的帛书,上面用隶书写着生辰八字——正是刘妧的生辰。霍去病捏着断箭,箭头沾着暗红锈迹:\"这是算学弩的箭头,郭昌案里也搜出过同款。\"断箭的尾羽已经发霉,散发出潮湿的气味。
渭水的晨雾漫过田埂时,丈量队开始埋界石。老佃户老王头拄着拐杖跟着,看张小七把界石夯进土里。\"这石头沉,\"老王头用袖口擦汗,\"往后量田,就有准头了。\"他说话时,拐杖头在泥土里划出深深的痕迹。
苏勒坦指导工匠用烟雾测距,狼毒草残株燃烧的青烟在晨光里拉成线,他用丈量杖比划着:\"看烟柱到日头的角度,再算步数,错不了。\"阳光穿过烟雾,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远处李氏庄园的高墙下,那面\"算学无用\"的幡旗被风吹进了水沟,沾满泥污的旗面上,狼毒草汁染的字迹正一点点晕开,像墨滴入清水,慢慢淡去。一只麻雀落在幡旗上,啄食着上面残留的草汁碎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