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天刚蒙蒙亮,帐篷外的风就跟刀子似的刮。刘妧裹着打了补丁的羊皮袄坐起来,听见旁边张小七睡得呼哧带喘,怀里还搂着个木头算筹盒——那是她拿旧箭杆给他削的,昨儿教他认刻度时,少年兵宝贝得跟揣了金子似的。
她轻手轻脚挪到帐门口,撩开毡帘一看,炊事班的老周正蹲在篝火前捅咕铜锅。锅里飘着雪水和碎麦饼,旁边石板上摆着几块冻硬的肉干,看着像块黑石头。“长史起啦?”老周咧嘴笑,露出后槽牙的豁口,“锅里给您煮了带肉星的,昨儿霍将军赏的羊腿,我偷偷掰了指甲盖大一块放里。”
刘妧蹲过去烤手,火苗舔着锅底,映得她鼻尖发红。远处测绘队的匠人已经扎堆了,络腮胡的老王正拿根草棍抠测坡仪的缝,嘴里嘟囔:“这破铜片子,昨儿卡了沙子,量错半度,害我在沙地上趴了半个时辰重画。”
“你可拉倒吧!”旁边小李子抢过仪器,用袖口使劲擦,“昨儿后半夜是谁摸黑撒尿,差点把测坡仪踢下山?要不是我眼疾手快——”话没说完,老王抄起个土块就砸过去,两人笑骂着滚作一团,惊飞了石头缝里躲着的沙雀。
正闹着,霍去病踩着冻硬的沙砾过来了,靴底咯吱响。他手里提着个粗布食袋,见刘妧看过来,扬了扬下巴:“刚从炊事班顺的,热乎的胡麻饼夹肉。”打开食袋,里面躺着俩饼,羊肉片煎得滋滋冒油,夹在层层叠叠的饼里。
“哪来的?”刘妧接过来,烫得直呵气。
“巡逻兵烤的,”霍去病挨着她蹲下,大氅下摆蹭到她的袄角,“说瞅见你昨儿半夜还在帐里点着油灯描图,眼珠子都红得跟兔子似的。”他说着,伸手想碰她眼皮,又像想起什么似的顿住,转而从食袋里摸出个小陶罐,“抹点羊脂膏,防裂。”
那陶罐巴掌大,里头是浅黄的膏体,带着股羊油混着艾草的味。刘妧挖了点抹在眼角,忽然听见远处传来老商队首领的大嗓门:“长史!霍将军!出事儿啦!”
就见老首领骑着匹花斑马冲过来,马鞍上挂着的皮袋哗啦乱晃,差点把马压得打趔趄。他身后跟着个包着头巾的妇人,正是他老伴,手里拎着个油布包,走一步捏着鼻子晃一下:“臭死了!早知道不捡这破玩意儿!”
“咋了这是?”霍去病起身扶了老首领一把,那皮袋“咚”一声掉地上,滚出几枚铜铃铛,铃铛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兽纹。
“蒲类海那边发现个假粮仓!”老首领喘得像破风箱,指着西边,“外头堆了一人高的马粪,里头全是沙子!我老伴闻着味儿不对,说比骆驼圈的粪还臊——”
老妇人“呸”了一声:“可不是!我伸脚一探,马粪底下全是尖刺,差点扎了我鞋底!顺脚踢开块石头,就看见这铃铛挂在矮树上,一碰就响。”她抖开油布包,里面是块揉得皱巴巴的兽皮,上面用炭笔画着粮仓和一圈圈马蹄印,旁边歪歪扭扭写着三个汉字:“粪迷道”。
刘妧蹲下身看兽皮,鼻尖萦绕着一股混合了马粪和沙土的怪味。霍去病拿起铃铛晃了晃,声音清清脆脆,在旷野里传出去老远。他忽然转头看刘妧,眼里带着点笑意:“这玩意儿倒是巧,匠人能仿造不?挂在辎重车后面,夜里行军跟放哨似的。”
话音刚落,墨家弟子禽滑厘背着个竹筐过来了,筐里叮当作响。他放下筐,从里面摸出几块灰扑扑的石头,跟鸡蛋差不多大:“长史,我拿半袋盐跟商队换的萤石,嵌在测坡仪上,夜里能借星光看刻度。”说着,他掏出把小凿子,在测坡仪顶端凿了个凹槽,把石头嵌进去,果然在阴影里泛出淡绿色的光,刻度线看得清清楚楚。
老王和小李子立刻凑上去,老王拍着大腿直乐:“嘿!这下好了!昨儿小李子还笑我夜里摸黑画错线,今儿非得跟他比量比量!”
小李子翻了个白眼:“比就比!输了的人替我磨三天松烟墨,少一粒渣都不行!”
看着匠人吵吵嚷嚷抢仪器,刘妧忍不住低头笑。霍去病递过来半块胡麻饼,低声说:“快吃吧,凉了就硬得硌牙了。”他的手指擦过她嘴角时,不小心蹭到一点饼渣,两人都顿了顿,霍去病若无其事地把饼渣捻掉,又往她手里塞了块羊肉。
远处传来操练的号角声,士兵们扛着长矛列队走过,靴底踩在沙地上,扬起细碎的尘雾。刘妧咬着饼,看见霍去病正跟禽滑厘比划着萤石的嵌法,阳光落在他发顶,把黑发照得有点泛红。
“将军,”她忽然开口,指着兽皮上的符号,“这匈奴人怕不是跟咱们学的?你看这圈马蹄印,跟咱们标‘斥候出没区’的画法有点像。”
霍去病凑过来看,肩膀碰到她的头,他身上有股淡淡的皂角味,混着漠北的风沙气。“嗯,”他盯着兽皮点头,“看来他们没少盯着咱们的测绘队。正好,将计就计——”他忽然伸手拨了拨篝火,火星子溅起来,落在两人之间的沙地上,“等会儿去碎石滩,你帮我瞧瞧,用算学地听术能不能找出鹿砦的位置。”
“地听术我让匠人试过了,”刘妧从袖袋里摸出个小铜壶,壶身刻着细密的横条纹,“埋地下三尺,用耳朵贴着壶口听,能听见五里内的马蹄声。昨儿后半夜,他们说听见阴山那边有‘咚咚’声,像有人刨地。”
铜壶在两人手心里传来冰凉的触感。霍去病低头看她的手,手指肚上磨出了薄茧,指甲缝里还沾着没洗干净的丹砂。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大氅内侧口袋里摸出个油纸包:“给,陈皇后让人送来的蜜渍梅子,说你前儿跟她写信念叨想吃酸的。”
油纸包打开,里面躺着几颗圆滚滚的梅子,裹着晶莹的糖霜。刘妧鼻尖忽然有点酸,漠北这地方,能吃到蜜饯比过年还稀罕。她刚想捏一颗,就听见张小七扯着嗓子喊:“公主!霍将军!连弩改好了!校尉让您去校场试射呢!”
霍去病站起来,顺手拉了刘妧一把。她的手刚放进他掌心,就被他握得有点紧,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手套传来。“走,看看去,”他嘴角扬起来,露出点孩子气的得意,“听说这次改良加了个铜卡槽,射程能比匈奴的冒顿弓远五十步,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两人并肩往校场走,身后是匠人围着测坡仪的笑闹声,远处炊事班的铜锅又开始“咕嘟咕嘟”冒热气。漠北的风还是那么大,吹得刘妧额前的碎发乱飘,霍去病伸手帮她别到耳后,指尖碰到她耳垂时,两人都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加快了脚步,往那片扬起尘土的校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