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染透舒城郊野的衰草。钟会盔歪甲斜,脸上血污混着尘土,胯下战马喷着粗浊白气,蹄声凌乱地撞入襄阳城门。身后二千残兵,个个垂头丧气,兵刃拖地,更添一片萧瑟铁声。
城头“魏”字大旗被风扯得呼啦啦响,旗角下,征南将军王昶凭栏而立,银须在暮风里飘拂,一双老眼如古井深潭,静静映着城下这支丢盔卸甲的败军。
钟会滚鞍下马,脚步踉跄登上城楼。王昶只微微侧身,目光扫过他那身沾染酒渍与尘泥的锦袍,嘴角牵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钟军师风尘劳顿,舒城一战,不知斩获几多贼首?”
这话如烧红的针,狠狠刺进钟会耳中。他面皮骤然紫胀,喉头滚动,强压住翻腾的气血,嘶声道:“王将军何出此言!那刘忠奸狡如狐,仗着地利,又有朱然水军遥相呼应,更有那文鸳妖女率数十女卒,星夜袭营如鬼魅,诸葛氏女借来东南风扬沙迷眼……我军一时不察,方有此挫!非战之罪!”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困兽般的尖利,“若将军有胆略亲临战阵,麾下五万虎贲,岂容此等跳梁小丑猖狂?只怕是……”钟会眼神锐利如钩,直刺王昶,“纸上谈兵易,沙场见真章难!”
“哦?”王昶白眉微轩,不怒反笑,笑声苍劲却透着彻骨寒意,“老夫戎马一生,自随太祖(曹操)荡群雄,历文帝、明帝至今,大小百战,深知兵者凶器也,未得将令,焉敢妄动?军师携二万雄师,竟被三千疲弱之众杀得片甲不留,不思己过,反讥他人怯战,岂不可笑?”
他缓步踱至垛口,指着城下稀稀拉拉的败兵,“孙子云:‘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军师既不知刘忠之狡,又不知淮南虚实,更不知天时地利已转,轻敌冒进,焉得不败?”
“你!”钟会额上青筋暴跳,右手已按上腰间剑柄。王昶却恍若未见,只将目光投向城外苍茫暮色:“为将者,当持重如山。军师少年得志,意气风发,然锋芒太露,易折啊。”
这长者教诲的口吻彻底点燃了钟会心中屈辱的烈焰。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物,高高擎起!黄金符节在落日余晖中刺目生辉,虎符狰狞。
“王昶听令!”钟会的声音因激动而扭曲,尖利地划破城楼寂静,“此乃大将军亲授兵符!见符如见大将军!本军师命你,即刻点齐襄阳兵马,兵发舒城,剿灭刘忠!你敢抗命乎?!”
王昶霍然转身,银须白发似根根戟张,城头风息仿佛瞬间凝固。他死死盯着那枚金符,又缓缓抬起眼,目光如两柄冰铸的利剑,直刺钟会眼底深处。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由铁青涨为紫红,紧咬的牙关咯咯作响,握在冰冷雉堞上的手背上,青筋如虬龙般暴突盘绕。整个襄阳城头,只闻旌旗在风中猎猎狂舞之声。
良久,一声压抑着雷霆的冷笑从王昶齿缝迸出:“好,好一个中书侍郎钟军师!好一个‘见符如见大将军’!”他猛地一甩袍袖,声震城楼,“擂鼓!聚将!”
“咚!咚!咚!”沉雄的战鼓声如闷雷滚过襄阳城,震得脚下城砖嗡嗡颤抖。不过两刻,披挂整齐的诸将已肃立堂前。
“王浑、王湛!”王昶声如洪钟,“令你二人为先锋,引本部一万精兵,即刻出城,沿肥水疾进,抢占舒城东北要隘石亭,扼住刘忠北上咽喉!”
“末将得令!”二胡慨然出列。
“州泰、王深!”王昶目光如电,“你二人各领一万兵马,为左右翼,出城后分取舒城侧翼之安风津、芍陂水寨,断其犄角!”
“遵命!”
“本督自领中军两万,押后策应!”王昶大手重重拍在案上,“传令三军,星夜兼程,直扑舒城!老夫倒要看看,那刘忠小儿,如何再施诡计!”他眼角余光狠狠剜过一旁手持符节、面有得色的钟会,从齿缝里挤出命令,“至于钟军师……符节在手,功过自有大将军明断。舒城克复之前,请军师坐镇襄阳城防,静候捷报!”
钟会脸上那点得色瞬间僵住,如同被毒蜂蜇了一口:“王昶!你……”他万没料到这老匹夫竟将他拘在城中。
王昶已不再看他,目光扫过堂下肃立的将领,斩钉截铁:“即刻开拔!破贼凯旋之日,老夫亲自为尔等向大将军请功!若惧敌不前……”他声音陡然转寒,杀气四溢,“军法无情!”
“杀!杀!杀!”众将轰然应诺,声浪直欲掀翻屋顶,随即鱼贯而出。沉重的脚步声、铁甲碰撞声、战马嘶鸣声,汇成一股钢铁洪流,汹涌地卷出襄阳城门。
王昶的大纛在最后一抹暗红天光中移动,数万魏军火把如蜿蜒巨龙,正朝着舒城方向决绝而去。城头的风越发凄紧,吹得他袍袖翻飞,透骨生寒。
“将军……”副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迟疑,“那刘忠既能以弱胜强,连败邓艾、钟会,恐非易与之辈。我军倾巢而出,襄阳空虚……”
钟会孤零零立在渐渐空寂的大堂之上,手中金符沉重如铁,城外的喧嚣与他隔绝。他缓缓踱到城楼,凭栏远眺。暮色如墨,浸染四野。
钟会猛地回身,脸上残余的羞怒被一种混杂着怨毒与孤注一掷的阴沉取代,他盯着城外远去的火光,声音低哑如夜枭:“由他去!胜了,是本军师持符调兵之功!败了……”
他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便是王昶老迈昏聩,轻敌冒进之罪!横竖……这襄阳城,尚需有人‘坐镇’!” 他最后二字咬得极重,目光扫过城外连绵的营盘灯火,又投向南方深不可测的黑暗,仿佛要将那舒城连同王昶的大军一并吞噬。
夜风卷过城头,残破的“魏”字大旗在风中呜咽,如同为那远去的五万大军,提前奏响了一曲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