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文鸯自落雁潭归来,闻得妹子文鸳竟与那刘忠私定终身,且甘愿屈居侧室,心头一股无名业火腾地窜起三丈高。那刘忠何许人也?不过借前朝余荫、仗几分运道,周旋于诸方势力之间,身边红颜环绕,岂是良配?更兼父亲文钦已有投吴之意,若妹子真嫁了刘忠,岂非与父兄背道而驰?此念一生,文鸯坐卧难安,决意要拆散此事。
他先寻到诸葛芸下处。彼时诸葛芸正于灯下细观淮南舆图,纤指划过山川城池,凝神推演局势。见文鸯大步闯入,她眉梢微扬,放下手中图卷:“文少将军夤夜来访,必有要事?”
文鸯按捺焦躁,抱拳道:“芸姑娘明鉴。家父久慕东吴雄主,早有归附之心。今舍妹年少无知,为刘忠巧言所惑,竟欲托付终身。刘忠此人,周旋于蜀、吴、魏之间,其心难测,非我文家良配。更恐此举坏了家父投吴大计。姑娘乃东吴重臣,深明利害,若能规劝舍妹悬崖勒马,或能断其妄念,则我文氏一门,感念姑娘大德,日后必为吴主效力!”
诸葛芸闻言,莞尔一笑,那笑容如清风拂过莲塘,清澈中带着洞悉世事的了然:“少将军此言差矣。令尊若真欲投吴,乃审时度势之举,我东吴自然敞开怀抱。然令妹与刘将军之事,乃儿女私情,与军国大政何涉?岂能混为一谈?刘将军虽非专事一主,然其志在调和鼎鼐,弥合汉室旧痕,消弭兵燹于无形。此等胸怀,芸深为敬佩。至于令妹慧眼识珠,倾心于斯,正是天意人情,何来‘妄念’之说?”
她目光一转,望向窗外沉沉夜色,“天下如棋局,各为其主本是常情。然少将军岂不闻昔日孙刘联合,方能拒曹于赤壁?因私情而坏大局,智者不为。少将军爱妹心切,芸理解。然欲以令妹姻缘为筹码,阻令尊投吴之路,岂非本末倒置?恕芸直言,此路不通。”
一番话语,柔中带刚,字字如针,刺得文鸯哑口无言。他欲再辩,却见诸葛芸已重新拾起舆图,神态专注,显然无意再谈。文鸯脸色阵红阵白,只得悻悻然拱手告退。
一腔闷气无处发泄,文鸯转而寻至陆宇营帐。陆宇正在帐中擦拭佩剑,剑光森寒,映着她英气勃勃的脸庞。见文鸯闯入,她柳眉一竖:“何人擅闯?”
文鸯开门见山:“陆姑娘!刘忠此人,朝秦暮楚,身边莺莺燕燕无数,绝非良人!姑娘英姿飒爽,何苦屈身于他?不若与我联手!我文鸯有万夫不当之勇,姑娘有江东陆氏之智,若能结为臂助,共图大事,何愁天下不定?那时节,功业彪炳,岂不强似困守于一个花心浪子身边?”
陆宇听罢,冷笑一声,手中长剑“铮”地一声归入鞘中,清越之音在帐内回荡:“仲俶!休得在此狂言!刘将军为人如何,陆宇心中自有明镜,轮不到你指手画脚!他胸怀天下,志在匡扶,身边红颜知己皆慕其才德,此乃真英雄气度!我陆宇行事,光明磊落,心之所向,九死未悔!莫说与他身边诸女共处,便是刀山火海,陆宇亦甘之如饴!凤凰择木而栖,良禽择主而事。我陆宇此生,只认刘忠一人!至于你?”她目光如电,扫过文鸯,“道不同,不相为谋!请吧!”言毕,背转身去,逐客之意再明显不过。
接连碰了两个硬钉子,文鸯胸中怒火熊熊,几乎要将理智烧穿。他脚步沉重,如踏烈焰,最后寻到了蜀汉使者诸葛果。诸葛果独坐营外一方青石之上,仰观星象,神情肃穆,似与冥冥天意相通。
文鸯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怒意,上前道:“诸葛小姐观星望气,可知天下大势?司马懿虽死,司马师、司马昭兄弟凶焰更炽,篡逆之心昭然若揭!此等国贼,天下共愤!刘忠虽有些手段,然其志在调和,恐难成诛贼大业。小姐乃武侯嫡脉,承袭忠义,何不与我联手?我掌精兵,你运奇谋,共诛司马,廓清寰宇,光复汉室!届时,小姐居功至伟,必能承武侯遗志,彪炳青史!岂不强过依附那刘忠,蹉跎岁月?”
诸葛果缓缓收回望向星空的目光,落在文鸯激愤的脸上。她沉默片刻,声音清冷如月下寒泉:“文将军,你可知家父临终前,病榻之上,手握先帝所赐玉圭,所言为何?”
文鸯一怔:“愿闻其详。”
诸葛果一字一句,清晰如磬:“家父言道:‘吾受昭烈皇帝三顾之恩,托孤之重,此身此心,尽付汉室。后世子孙,当以兴复汉祚为己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切记,只可辅汉,决不可与魏将同谋!’”
她站起身来,夜风吹动她的衣袂,仿佛承接着千钧重担,“‘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此乃家父毕生信念,亦是我诸葛果此生恪守之铁律!将军欲诛司马,此心可嘉。然将军是魏将,我乃汉臣。道既不同,何谈联手?至于刘将军,”她语气微缓,却依旧坚定,“他自有其匡扶汉室之道,非我等可妄加揣度。将军若无他事,请回。”言罢,她重新坐下,闭目凝神,再不理会文鸯。
“好!好一个‘汉贼不两立’!好一个‘道不同’!”文鸯连遭三拒,尤其是诸葛果搬出诸葛亮遗训,将他彻底归入“贼”类,这最后一击,如万钧雷霆轰在他头顶。一股狂暴的戾气直冲顶门,他双眼赤红,双拳紧握,骨节爆响,胸膛剧烈起伏,只觉天地之大,竟无一人理解自己!他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冲出营区,直欲寻个地方拔剑乱砍,以泄这滔天愤懑。
夜色浓稠,寿春城头刁斗声声,更添几分肃杀凄凉。文鸯漫无目的疾走,行至一处偏僻马厩旁,忽见一人影负手而立,对着槽中战马微微颔首,似在品评。月光稀微,勉强映出来人侧脸,正是那中书郎杜预。
“文少将军何故形色匆匆,怒气盈怀?”杜预转过身,语带关切,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芒。
文鸯此刻正在气头上,见是魏臣杜预,强压火气,闷声道:“杜中书在此作甚?莫非也来赏马?”
杜预捋须轻笑,踱近几步,声音压得极低:“赏马是假,观势是真。少将军勇冠三军,乃当世虎将,奈何明珠暗投?如今困守这寿春孤城,外有司马大军压境,内有诸葛诞、毋丘俭各怀异志,更有那来历不明的刘忠搅动风云,少将军纵有万夫不当之勇,又能如何?岂不闻‘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文鸯眉头紧锁:“杜中书此言何意?莫非叫我投降司马师?”
“非也,非也。”杜预摇头,眼中算计之色更深,“是‘献俘立功’!少将军试想,蜀汉使者诸葛瞻、诸葛果,东吴使者陆宇,还有那搅风搅雨的刘忠,如今尽在城中。少将军若能趁其不备,一举擒获,绑缚送往司马大将军帐前…此乃泼天之功!司马大将军求贤若渴,见此厚礼,焉能不倒履相迎?届时裂土封侯,岂不远胜在此地受那窝囊气?至于令尊投吴之意…...呵,大树底下好乘凉,依附司马,岂不强过投奔那偏安一隅的江东孙氏?”
杜预这番话,句句如毒蛇吐信,直钻文鸯心窝。那“裂土封侯”四字,更是在他因愤懑而混沌的心湖中投下一块巨石!他本就因连番受挫而心智动摇,此刻被杜预撩拨,一个疯狂的念头猛地炸开——擒了刘忠他们!献与司马师!既可解心头之恨,又可立下不世之功,更断了妹子念想!此计大妙!
“仲俶弟!你糊涂!杜元凯此计,名为献俘立功,实乃借刀杀人!他早知你性情刚烈,连番受挫之下心绪不宁,故意以此言激你!你若真擒了刘忠及两国使者,送往司马师大营,且不说能否成功,即便成功,司马师会如何看你?一个能背叛毋丘俭、背叛魏帝、背叛父亲之人,他司马师敢真心重用?只怕飞鸟尽,良弓藏之日不远!杜预此獠,不过是想借你之手,剪除刘忠等心腹大患,再坐看你自蹈死地!你文家满门忠烈之名,亦将毁于一旦!仲弟,切莫中了奸人毒计,铸成大错啊!”来人正是司马菊。
司马菊语速极快,字字如锤,敲在文鸯心头。尤其是“借刀杀人”、“自蹈死地”、“满门忠烈”几字,更如冰水浇头,让他狂躁的杀意为之一窒。他握剑的手微微颤抖,赤红的双眼死死盯住面无人色的杜预,又看向神色焦急恳切的司马菊,心中那疯狂的念头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后怕的冰凉。是啊,擒了人,送去司马师那里,然后呢?司马师会信任一个背主之人?杜预…...好毒的计策!
“当啷”一声,文鸯手中长剑颓然落地。他看看司马菊,又狠狠瞪了一眼惊魂甫定的杜预,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杜元凯!今日看菊姐之面,饶你狗命!他日若再敢搬弄是非,离间于我,定叫你身首异处!”言罢,猛一跺脚,也不再看二人,转身大步流星没入沉沉夜色之中,只留下粗重的喘息声在风中飘散。
杜预冷汗涔涔而下,对着司马菊勉强拱了拱手,话也说不利索:“多…...多谢司马姑娘...…” 随即也慌忙转身,狼狈遁走。
司马菊望着文鸯消失的方向,又看看地上寒光犹自闪烁的长剑,幽幽一叹,俯身拾起。月光下,她纤细的身影显得格外凝重。寿春城内,暗流汹涌,文鸯这头暴怒的困兽虽被暂时安抚,然其胸中块垒未消,与刘忠之间,一场更大的风波,恐已在酝酿之中。
杜预望着司马菊,无奈叹息,“姑娘为何三番五次坏我好事!我出此良策,不也是为了你们司马家吗?”
“巧言令色!若再将本姑娘与司马家族相提并论,小心尔的狗头!”司马菊眼中充满了愤恨、痛苦,还有一丝怜爱。
杜预的一番话对文鸯多少起了点作用,他转念一想,不如绑缚诸葛果、诸葛芸、陆宇送给孙峻,让妹妹文鸳当真正的正妻。
正是:姻缘天定岂由人?猛虎连嗔怒火焚。巧舌藏锋施借刀,慧心点破乱中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