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轩窗之内,烛火摇曳,将人影长长地投在素壁之上,不安地晃动。自窗外渗入的秋夜寒气,亦被案上热茶氤氲的薄雾稍稍驱散。蜀汉尚书仆射诸葛瞻端坐席上,面有矜持之色,指尖轻叩面前粗陶茶碗的边沿,发出笃笃微响。
“刘将军,”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矜夸,“我主仁德播于四海,魏国太傅司马公亦深敬之。此番吊唁司马仲达,司马师亲口许诺,待礼成之后,即割上庸一郡,重归我大汉版图!此乃两国交好之新篇,亦是先帝在天之灵所慰。”言罢,他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在座的诸葛芸、陆宇,最终落在刘忠沉静的脸上,似在等待赞许。
坐在下首的诸葛芸,一身素雅吴装,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她手中把玩着一支银簪,簪尖在烛光下流转着一点冷芒:“哦?上庸?”她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却字字带着锋芒,“依芸儿浅见,若家父诸葛元逊真应了司马师之‘邀’,亲赴这洛阳虎狼之地,怕司马师用来交换的,就不是区区一郡之地,而是家父项上那颗大好头颅了!”
“你!”诸葛瞻脸色一沉,儒雅之气顿减三分,目光锐利地刺向侄女,“芸姑娘慎言!此乃两国邦交大事!倒是贵国,”他话锋一转,隐含讥讽,“遣一女子为使,襄助刘将军?那司马师允诺的襄阳郡,怕不是镜花水月,空谈一场?贵国少主年幼,朝中无人乎?”
一直默然旁观的陆宇,此刻缓缓抬起眼睑。她面容沉静若水,自宽大的袖袍之中,悄然滑出一卷明黄帛书,其上朱印赫然。
她双手捧起,并非呈给刘忠,而是举向烛光,让那“吴太后玺”的印记清晰地映入诸葛瞻眼中,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人心上:“太后密旨在此。旨意明言:待襄阳郡入手之日,即拜刘忠将军为襄阳郡太守,开府建衙,总摄军政。并…...”
她话语微顿,目光在刘忠与诸葛芸之间轻轻一落,“…将妾身及诸葛元逊之女诸葛芸,同聘于将军府中,以结秦晋之好。”
此语一出,满室皆静。唯有烛芯“噼啪”一声轻爆,格外刺耳。
刘忠端坐主位,神色依旧沉稳如古井深潭,仿佛这关乎自身前程与姻缘的惊人之语,不过拂过水面的微风。他端起面前温热的茶盏,浅啜一口,目光投向惊愕莫名的诸葛瞻,淡然道:“思远兄以为,东吴所得,是空谈否?”
诸葛瞻脸上红白交错,惊愕、羞恼、难以置信种种情绪交织。
他张了张嘴,一时竟无言以对,眼神复杂地在刘忠与那卷刺目的密旨之间来回逡巡,半晌才涩声道:“刘将军…真乃当世奇才!竟能…...竟能身兼魏吴两朝重职!瞻…...瞻深悔未能早识将军之能,若早知如此,定当奏请我主,以国士之礼厚遇将军,何至于今日…...” 他话语中满是懊悔与失落,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攀附之意。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坐在诸葛瞻身侧,宛如空谷幽兰般的少女——诸葛瞻之女诸葛果,霍然抬首。
她清丽绝伦的面庞上,一双明眸灿若星子,直直地凝视着烛光映照下刘忠那棱角分明、气度沉凝的侧脸。少女怀春的心事与家国重担在胸中激烈冲撞,激得她心潮澎湃,难以自持。手中那半盏温茶再也握持不住,“哐当”一声脆响,跌落在地板上,茶水四溅,洇湿了席垫。
这声响惊动了所有人。诸葛果却浑然不顾,她双颊飞起两片动人心魄的霞晕,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刘…...刘将军!”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若…若将军真能助我大汉,自那司马氏虎口之中,取得上庸郡…...”
她略一停顿,勇敢地迎上刘忠投来的、带着一丝讶然探询的目光,樱唇轻启,吐出的字句清晰而滚烫,“果…...果儿愿以此身相托,侍奉将军终身!” 少女情怀坦露无遗,在这军国密议的场合,竟如一道清泉注入,带着不顾一切的灼热。
“果妹!休得胡言!”诸葛瞻猛地从席上站起,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又惊又怒,更有一种女儿家心事被当众剖白的羞窘。他指着诸葛果,手指都在微微颤抖,“此乃军国大事,岂容你…...你一个女儿家妄议!” 然而,他目光扫过刘忠波澜不惊却深不可测的面容,一股强烈的预感攫住了他——此人或许真能搅动这三国死局。
心思电转间,诸葛瞻强压下怒火,语气竟带上了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期冀:“将军!若…...若将军真有通天手段,助我大汉得上庸,瞻必力谏我主,表奏将军为前将军、冠军侯,再封将军为上庸太守!更…...更使犬子诸葛尚,拜于将军门下,执弟子之礼,终生侍奉左右,聆听教诲!” 这承诺,已将诸葛一门的未来,隐隐系于刘忠一身。
驿馆轩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奉命看守羊祜、并暗中护卫驿馆的曹魏骁骑将军夏侯霸,魁梧的身躯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屏住了呼吸。方才室内那一番石破天惊的对话,尤其是诸葛果那大胆的婚约之诺和兄长诸葛瞻随之抛出的惊人筹码,一字不漏地钻入他的耳中。
夏侯霸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顶门,头皮阵阵发麻,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少主…...”他无声地倒抽了一口冷气,虎目圆睁,心中骇然翻腾,“您…您这盘棋,哪里是在走子?分明是以天地为局,将这魏、蜀、吴三国的龙子凤孙、将门虎女、栋梁后裔,尽数押上了赌桌,做那翻云覆雨、孤注一掷的惊天豪赌啊!”
驿馆之内,烛火依旧跳动。刘忠的目光缓缓掠过神色各异的众人——诸葛瞻的急切与悔愧,诸葛果脸颊上未褪的红霞与眼底的决然,诸葛芸唇边那抹看好戏的玩味,陆宇沉静面容下的深不可测。案上,陆宇展开的那卷明黄密旨,吴太后的朱印在烛光映照下,殷红如血,无声地昭示着权力的许诺与束缚。
窗外更深露重,寒意悄然侵入。一场席卷三国的巨大风暴,正从这驿馆斗室之中,悄然孕育,其势已成,沛然莫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