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二年的洛阳,那曾经巍峨的宫城如今只剩下一片焦黑的骨架。风卷着灰烬打着旋儿,空气里弥漫着木头烧糊的焦苦味儿和一种更深沉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腐败气息。孙坚踩着满地狼藉的瓦砾和断裂的梁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他那身沾满征尘的甲胄发出沉闷的摩擦声。手下兵士散开搜寻,在这片巨大的废墟里,人声都显得渺小。
突然,他脚下踢到一块异常沉重的石板,发出“哐当”一声闷响。那石板盖着一口枯井,边缘积着厚厚的灰土。孙坚浓眉一拧,没半分犹豫,抬脚就踹。“嘭!”石板应声滑开,露出黑洞洞的井口,一股陈年的土腥气直冲上来。他探身下去摸索,指尖触到一块冰凉坚硬、棱角分明的东西。
猛地拽出来,那东西在昏暗天光下竟自生辉!五色流光,温润内蕴,底座方正,顶上盘踞着一条无角的螭龙——正是那传说中的传国玉玺!孙坚心头剧震,膝盖下意识一软,那沉重的螭钮正好磕在他坚硬的护膝上,“咚”的一声,又硬又疼。他踉跄一步,玉玺脱手砸在地上,流光溢彩映照着四周焦黑扭曲、如同鬼爪般伸向天空的梁柱残骸,形成一种诡异又炫目的对比。
“将军!”紧随其后的老将程普眼尖,看清那物,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胡子直抖,“天……天命所归啊!此乃……”他后面的话被孙坚的动作硬生生堵了回去。
只见孙坚弯腰,不是去捡那象征着至高皇权的玉玺,而是用粗糙、布满老茧的大手一把将它抄起。他掂了掂这沉甸甸的“天命”,脸上没有丝毫狂喜,只有一种近乎狰狞的沉重。环顾四周这片象征大汉倾颓的焦土,再想想跟随自己一路血战、倒在汜水关前、倒在洛阳城外、尸骨未寒的江东子弟兵,一股混杂着愤怒与悲凉的火焰直冲顶门。
“天命?”孙坚猛地低吼出声,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这东西,比得上一船江东子弟的命?!”话音未落,他手臂肌肉贲张,竟将那价值连城的传国玉玺,朝着旁边一段摇摇欲坠、布满烟熏火燎痕迹的残垣断壁狠狠掷去!玉玺划过一道刺目的光弧,“啪嚓”一声脆响,撞在夯土墙上,滚落尘埃,棱角处似乎崩掉了一星半点。
程普和一众亲兵看得目瞪口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这可是传国玉玺啊!
就在这死寂的震撼中,一声凄厉刺耳的号角声猛地撕裂了废宫上空的沉寂!那声音尖锐、急促,带着清晰的敌意,正是荆州刘表军的调子!
“刘景升?!”孙坚眼中精光暴涨,所有的悲愤瞬间化为临战的凶悍。他反应快如闪电,一个箭步冲到那滚落尘埃的玉玺旁,弯腰抄起。紧接着,他看也不看旁边半挂在一根焦木上、只剩半幅的破烂龙旗,反手“嗤啦”一声就扯了下来,动作粗暴麻利。那半幅残破的龙旗被他三下五除二,像包裹一块烫手的石头般,将那五色玉玺紧紧裹缠起来,塞进怀里,紧贴着冰冷的胸甲。
“程普!”孙坚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不容置疑,“带话给刘景升!想要此物?”他拍了拍胸甲下鼓囊囊的位置,眼神锐利如刀,“拿他整个荆州来换!”
“得令!”程普瞬间从震惊中回神,多年的默契让他无需多言。他立刻招呼周围的江东健儿:“保护将军!随我突围!”
下一刻,喊杀声如同潮水般从废宫残破的四面八方涌来!刘表军的兵刃寒光在断壁残垣间闪烁。孙坚“呛啷”一声拔出腰间佩刀——那柄随他征战多年、刀身古朴、刃口却隐现血槽的古锭刀。刀光乍起,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挡我者死!”孙坚的怒吼盖过了金铁交击的喧嚣。他身先士卒,古锭刀化作一道匹练寒光。迎面刺来的长戈,被他以惊人的力量和精准的角度狠狠劈断!“咔嚓!咔嚓!”刺耳的断裂声接连响起,木屑和碎裂的青铜戈头四溅。一个、两个、三个……足足七杆长戈在他面前断折!挥刀的手臂肌肉虬结,每一次劈砍都带着江东猛虎搏命的气势。
突然,一股温热的、带着土腥气的泥点溅到了他脸上,也沾上了古锭刀挥出的轨迹。是残破宫檐上一个被惊飞的燕子弃下的巢穴,被激烈的战斗震落,泥块正糊在刀身上。孙坚毫不在意,刀势不减,劈开最后一道阻拦。他抹了一把脸,混着汗水和泥泞,目光死死盯住前方出现的薄弱缺口。
“随我冲!”他再次大吼,身如猛虎下山,带着程普和亲兵,硬生生从包围圈中撕开一道血路。直到冲出废宫范围,甩开追兵一段距离,他才稍稍放缓脚步。低头看刀,那锋锐的古锭刀刃口上,赫然多了几处细微却明显的缺口。缺口里,还粘着一点尚未干透、带着草茎的、深褐色的燕巢泥,散发着一股微腥的泥土气息。
残月升到焦木梢头时,这支疲惫却警惕的队伍在一片相对隐蔽的野地里扎下了简易的营盘。篝火噼啪作响,驱散着初春夜里的寒意,也映照着士兵们沉默的脸。孙坚独自坐在最大的一堆篝火旁,背靠着一块冰冷的岩石。
营地里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守夜士兵轻微的脚步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枭鸣。孙坚沉默地从怀里掏出那个用半幅龙旗裹成的包袱。火光跳跃,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他一层层解开那破旧的龙旗,那枚在月色下显得更加温润神秘、流光溢彩的玉玺再次暴露在眼前。
他盯着它,眼神复杂。白天那激烈的情绪沉淀下来,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思虑。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地摩挲着玉玺那坚硬冰凉的棱角,仿佛要将那些象征皇权的锐利锋芒一点点磨平。篝火的光芒在玉玺光滑的表面流淌、跳跃,那五色的光晕仿佛活了过来,扭曲、变幻。
突然,孙坚的手顿住了。他瞳孔微缩,紧盯着那跳跃的火焰光影。在那跃动的火光深处,在玉玺流转的光晕中,他似乎……真的看到了一条细长、蜿蜒的蛟龙虚影在游走!那影子扭曲盘旋,光影交错间,竟渐渐模糊地显化出一个头戴帝王冕旒的轮廓。那冕旒前后垂下的玉串(旒),在火光映照下晃动着,折射出迷离的光……
“仲谋……?”一个模糊的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震颤。那是他次子孙权的字!这玉玺映照出的火光幻影,竟像是未来称帝后的仲谋?!
孙坚猛地一闭眼,再睁开时,篝火依旧是篝火,玉玺依旧是玉玺,哪有什么蛟龙冕旒?只有火焰燃烧木柴发出的轻微爆裂声。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胸腔里那颗心却擂鼓般跳得又沉又急。他低头看着手中这温润又冰冷的玉玺,白天掷玉时的决绝,突围时的悍勇,此刻都化作了掌心这一块沉甸甸、烫手又冰凉的石头。
天命?荆州?江东子弟的血……还有火光中那惊鸿一瞥、模糊却直击心底的未来幻影?无数念头如同这篝火中迸溅的火星,在他脑中激烈地碰撞、纠缠。他握着玉玺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夜风吹过,带着远处未散尽的焦糊味,篝火摇曳,将他沉默如山的身影,长长地投在身后荒凉的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