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元年的风,刀子似的刮过汜水关前。
卷起的不是尘土,是铁锈味儿和血腥气,混在一块儿,往人嗓子眼里钻。
孙坚像尊铁塔,杵在关下。
他眯着眼,死死盯着城楼上那面嚣张翻卷的“华”字大旗。
心里头默数着:一、二、三……第七天了。那西凉来的莽夫华雄,天天敲着鼓出来叫骂,唾沫星子都快把江东子弟的脸皮子喷穿了!
每一次战鼓擂响,“咚咚咚”,都跟砸在他心窝子上似的,憋得慌!
“主公!”
祖茂那大嗓门带着一股子火烧眉毛的急,人还没到跟前,声音先撞过来了。
他几乎是扑过来的,怀里抱着副刚出炉的鱼鳞甲,鳞片哗啦啦响成一片,在昏沉沉的天光底下,闪得晃眼。
“您快瞅瞅!刚打好的!用的是上好的铁料,厚实着呢!”祖茂把甲往前一递,语速快得像连珠炮,“那华雄的槊,跟条铁蟒似的,沉得吓人!您换上这个,护住要害,咱稳稳当当弄死他!”
孙坚眼皮都没撩一下。
鼻子里重重“哼”出一股白气,像头被撩拨了的公牛。
“碍事!”
两个字,又冷又硬,像两块石头砸在地上。
下一秒,在祖茂骤然瞪圆、写满“主公你疯了?!”的眼睛里——
孙坚那双布满老茧、青筋虬结的大手,猛地抓住了自己胸前那面打磨得锃亮的护心镜!
双臂肌肉瞬间坟起,如同绷紧的弓弦!
“刺啦——!”
一声裂帛般的脆响,刺得人耳朵疼!
坚韧的牛皮束带,连同那精铜打造的护心镜面,竟被他那身蛮力硬生生撕扯开来!
破碎的甲片叮叮当当砸在脚下干硬的地上。
孙坚随手把那破铜烂铁似的残甲往旁边一甩,露出筋肉盘虬、布满新旧伤痕的古铜色胸膛。一股子剽悍、狂野、不要命的气息,轰然炸开!
紧接着,他脚下一蹬,赤着精壮的上身,一个利落的翻身就跃上了马背!
“驾!”
双腿狠狠一夹马腹!
那匹神骏的枣红马长嘶一声,鬃毛飞扬,四蹄腾空,真真儿像一道离弦的血色箭矢,裹着滚滚烟尘,直扑关下那个耀武扬威的身影!
“嗷——!”
关上的西凉兵看到孙坚居然光着膀子就冲出来了,先是惊得一愣,随即爆发出震天的鼓噪和怪叫。
华雄正得意呢,一看对面主将这副模样,也是一怔。
随即,那张粗犷的脸上就浮起毫不掩饰的轻蔑狞笑。
“找死!”
他低吼一声,双腿猛磕马腹,那杆丈八长的沉重铁槊被他单手抡起,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像条出洞的毒龙,直直捅向孙坚赤裸的心窝!
另一边,孙坚的古锭刀也带着一往无前、玉石俱焚的决绝,狠狠劈向华雄那颗硕大的头颅!
两匹战马如同两道奔雷,轰然对撞!
刀光槊影,眼看就要撞出漫天火星!
生死就在这一线之间!
就在这千钧一发、连眼皮都来不及眨的刹那——
孙坚那双紧盯着华雄的眼睛,猛地爆出骇人的精光!
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包括华雄都完全懵了的动作!
他松手了!
握紧古锭刀的那只手,突然就松开了!
那柄伴他出生入死、饮血无数的宝刀,“当啷”一声,打着旋儿飞了出去,无力地砸在地上,溅起一溜儿尘土。
“嗯?!”
华雄脑子里“嗡”地一下,完全没搞明白这江东猛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弃刀?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找法!
他这一愣神,手上的力道、槊尖的准头,都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小的凝滞!
就是现在!
孙坚赤膊的上身猛地一个拧转,腰腹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整个人在疾驰的马背上展现出野兽般的协调与爆发力!
说时迟那时快!
两只布满厚厚老茧、能生裂虎豹的大手,如同捕食的鹰爪,快!准!狠!
“啪!”
一声闷响,精准无比地死死扣住了华雄那杆刺来的长槊杆子!位置拿捏得妙到毫巅!
那动作行云流水,快得让人眼花缭乱,仿佛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已演练过千百遍的杀招!
“呃啊?!”
华雄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山崩海啸般的巨力,顺着槊杆狂涌而来!
虎口剧震,撕裂般的疼痛!
他引以为傲的力气,在对方面前,竟像个笑话!
长槊瞬间脱手!
脸上的狞笑和轻蔑,如同被冻结的冰面,寸寸碎裂,只剩下无边的惊恐和难以置信!
“不可能!”
他喉咙里挤出的嘶吼,充满了惊惶!
然而,一切都晚了!
孙坚夺槊在手,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借着两马错蹬的狂暴冲势,他腰腹再次发力,全身的力量如同洪水般灌入双臂!
那杆原本属于华雄、冰冷沉重的长槊,在他手中如同有了生命,槊头划出一道死亡的弧线!
比华雄刺来时更迅猛!更刁钻!更狠辣无情!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沉闷的利器入肉声!
冰冷的槊头,带着孙坚沛然的杀意和所有的怒火,狠狠贯入了华雄毫无防备的咽喉!
“嗬……嗬……”
华雄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
那双瞪得滚圆的眼睛,死死盯着近在咫尺那张布满汗水、尘土和杀气的刚毅面孔。
喉咙里那半句刚刚冲到嘴边、充满侮辱的“江东鼠……”,被滚烫的鲜血和冰冷的铁槊彻底堵死,只剩下破风箱般绝望的“嗬嗬”声。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死灰。
下一刻,他那小山般的身躯,如同被伐倒的巨木,失去了所有支撑,轰然一声,从马背上重重栽落!
砸在地上,溅起一片浑浊的泥浆和血花。
汜水关上,那震耳欲聋、嚣张无比的鼓噪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掐住了脖子!
戛然而止!
整个战场,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风卷着血腥和尘土,呜咽而过。
“呼……呼……”
孙坚勒住躁动的战马,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如同拉动的风箱。
汗珠混着溅上的血点,顺着他赤裸的、肌肉贲张的胸膛和脊背,一道道滚落,在古铜色的皮肤上划出湿亮的痕迹。
他喘着粗气,看也没看地上那具还在微微抽搐的庞大尸体。
抬起粗糙的大手,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汗水混着血污,抹开一片暗红。
他感受着掌心传来的黏腻和咸腥,那是汗,也是敌人的血。
腰侧,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感传来。
他伸手一摸。
一道不算深,但皮肉翻卷的箭创,正往外渗着血。
是刚才夺槊那电光火石的一瞬,不知哪个西凉崽子放的冷箭蹭的。
孙坚低头看了看沾血的指尖,又抬眼扫过死寂的汜水关和脚下华雄的尸体。
突然,他咧开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
那笑容在渐渐浓重的暮色里,显得格外冷硬,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满足。
“嘿,”他低低地嗤笑一声,声音沙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宣告给这片刚刚痛饮了西凉大将鲜血的土地,“这伤……可比那劳什子、看不见摸不着的破玉玺,金贵多了!”
回营的路不长。
夕阳把他的影子拖得老长老长,印在染血的土地上。
每一步,马蹄都似乎沉重了些。
腰间的伤口,随着马背的颠簸,一抽一抽地疼。
营门口。
程普像个热锅上的蚂蚁,搓着手,伸长脖子不停张望。
远远地,终于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赤着精壮的上身,策马而来。
程普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咚”地一下,总算落回了肚子里。
他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脸上的焦灼还没完全散去。
“主公!您可算……”
话没说完,孙坚已经利落地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旁边的亲兵,大步流星就往中军帐走。
程普连忙跟上,抢先一步,掀开了那厚重的营帐门帘。
一股子混合着铁锈、汗馊和血腥的浓烈气味,猛地扑面而来,冲得人鼻子发酸。
紧接着,一股更冲、更霸道的气味,像拳头一样狠狠砸进鼻腔!
浓得化不开的新鲜血腥味里,竟然还混杂着极其辛辣、浓烈、直冲脑门的酒气!呛得人几乎要咳嗽!
帐内。
孙坚大马金刀地坐在一个倒扣着的破木箱子上。
旁边地上,扔着一个空了大半的西凉皮酒囊,囊口还滴着几滴残酒,显然是刚缴获的战利品。
而他手里,正拿着另一个鼓鼓囊囊的皮酒囊。
他眉头拧成个疙瘩,牙关紧咬,腮帮子上的肌肉绷得像块铁。
额角上,青筋如同蚯蚓般暴凸跳动。
豆大的汗珠,顺着他鬓角、脸颊,不断地往下淌。
他正咬着牙,将酒囊里那烈得像烧刀子一样的西凉烧酒,“哗啦啦”地、毫不吝啬地直接浇在自己腰间那道皮肉翻卷的箭创上!
清澈(或者说浓烈)的酒液冲刷着伤口,带走污血,也带来一阵阵钻心刺骨、火烧火燎的剧痛!
孙坚的身体因为这剧痛而微微颤抖,但他愣是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闷哼,硬是没喊一声疼!
那浓烈辛辣的酒气,混合着新鲜血液特有的铁锈腥味,如同两股拧在一起的毒龙,蛮横无比地冲出营帐,肆无忌惮地弥漫开来,瞬间就笼罩了附近连绵数里的营盘。
连远处巡逻站岗的士兵,都忍不住抽了抽鼻子,互相递着眼色——嚯!这味儿!真够劲!肯定是孙将军又在用西凉酒洗他那身伤疤了!
“主公!您这……您这……”程普看得心惊肉跳,又是心疼又是气急败坏,话都说不利索了。这伤口看着就吓人,再拿这么烈的酒浇,那不是雪上加霜吗?
孙坚已经随手把那浇空了的酒囊扔到一边。
他抬起那张因为剧痛和烈酒而涨得通红、却依旧刚硬如铁石的脸庞。
汗水顺着下巴颏往下滴。
他喘了口气,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却带着一股子打不垮、锤不烂的豪横劲儿:
“慌什么!程公!”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混不在意地摆摆手,“这点皮肉伤,离肠子远着呢!死不了人!”
他咧着嘴,露出一个有点狰狞的笑,指了指帐外,仿佛华雄的尸体还在那儿躺着。
“华雄那厮的槊够狠了吧?都他娘的被老子空手夺了!反手就给他开了瓢!一支偷偷摸摸的冷箭,算个鸟!”
他顿了顿,感受着伤口被烈酒狠狠烧过之后,那奇异的、带着麻痹感的灼热。
眉头似乎舒展了一点。
“嘿!”他又笑了一声,这次带着点痛快的味道,“你还别说,这西凉蛮子的酒,劲儿是真他娘的大!够烈!浇上去,那叫一个通透!”
他拍了拍腰侧,虽然动作牵动了伤口让他嘴角抽了一下,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比那些娘们唧唧、磨磨唧唧的金疮药,管用多了!痛快!”
那股子浓烈的酒气,仿佛真的冲散了厮杀带来的疲惫和紧绷的神经,让他眼中那灼人的战意,如同添了干柴的烈火,烧得更旺了!
程普看着他腰间那被烈酒冲刷后依旧狰狞翻卷、微微发白的伤口,再看看自家主公那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混不吝表情,重重地、无奈地叹了口气。
得,劝是劝不动了。
这头犟虎,认准的事儿,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只能赶紧找来干净的布条和伤药(虽然知道主公可能嫌麻烦),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半跪着,替孙坚处理伤口,嘴里忍不住还是絮叨:
“唉……下次……下次您多少听句劝……那甲……好歹……”
孙坚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苍蝇似的。
他的目光,早已穿透营帐厚厚的帘子,投向了更远的西方。
那里,暮霭沉沉,一座更加雄峻险要的关隘轮廓,在昏暗的天际若隐若现。
虎牢关。
董卓的老巢。
营地里,士兵们压抑着兴奋的低语声嗡嗡作响,如同潮水般蔓延开。
“听说了吗?孙将军!赤膊!空手!夺了华雄那恶贼的槊!反手就捅穿了他喉咙!”
“我的天!真的假的?华雄那槊……”
“千真万确!老子就在阵后头看着呢!那叫一个快!华雄死的时候眼珠子瞪得跟牛蛋似的!”
“嘿!江东猛虎!名不虚传!”
“那股子酒气闻到了吗?孙将军用缴的西凉烈酒洗伤口呢!真汉子!”
……
这些议论,伴随着营地里点起的星星篝火,还有那始终弥漫不散、混合着血腥、汗臭、铁锈和浓烈酒气的独特味道,如同烙印般,深深印在了这初平元年的汜水关前。
这是血与火的味道。
是胜利的味道。
更是属于孙文台——江东猛虎那剽悍绝伦、宁折不弯的硬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