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杨林的风带着草木的清气,卷着驴车的轱辘声往深处钻。斯密斯铁匠甩了甩鞭子,驴车“咯噔”碾过块凸起的石头,车斗里的干草簌簌往下掉,迈克尔赶紧伸手扶住钱袋,那布包被他攥得发皱,铜钱的棱角硌着掌心,却比任何东西都让人踏实。
“到了。”斯密斯铁匠勒住缰绳,驴车停在片开阔的林间空地,空地中央有间歪歪扭扭的木屋,屋顶盖着层松针,看着像猎户临时歇脚的地方。“这是老林的屋子,他去山北打猎了,得半个月才回来,咱们先在这儿落脚。”
阿金第一个跳下车,怀里还抱着那块磨成狼崽模样的碎铁,落地时踉跄了一下,差点摔进草丛里。“哇,这儿有野草莓!”他忽然指着木屋旁的灌木丛喊,红玛瑙似的果子挂在绿叶间,馋得他直咽口水。
罗杰斯跟着下车,往四周望了望,青杨林密得像堵墙,阳光只能透过叶缝洒下点点碎金,风穿过林叶的声音“沙沙”的,倒能掩盖脚步声。“基兰,你带两个人去周围看看,设几个警戒哨。”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稳。
基兰点头,冲高个子汉子和另一个精瘦的汉子扬了扬下巴:“跟我来。”三人很快消失在树林深处,靴底踩过落叶的轻响被风声吞没。
斯密斯铁匠正卸驴车上的干草,迈克尔凑过去搭手,空荡荡的左袖口随着动作晃悠,却没妨碍他干活,捆草的麻绳在他右手里转得灵活。“斯密斯老哥,”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犹豫,“那秃鹫……真会追到这儿来?”
“不好说。”斯密斯铁匠把驴拴在木桩上,往它食槽里倒了把豆子,“那人是条疯狗,闻着味能追十里地。不过青杨林的猎户们抱团,他要是敢带人大张旗鼓进来,老林他们能卸了他的胳膊。”他拍了拍迈克尔的后背,“放心歇着,有我在。”
我帮着罗杰斯把带来的帆布铺在木屋的土炕上,布面沾着的芦苇屑落在地上,混着屋里的尘土,倒像是从江到林的一路印记。“这木屋看着小,倒挺结实。”罗杰斯用手敲了敲土墙,“是夯土打的,能挡挡风雨。”
他说话时,额角的碎发垂下来,沾着点草屑,我伸手想帮他拂掉,指尖刚碰到发丝,他忽然偏头,目光落在我手背上,笑了笑:“沾了不少灰。”
阿金摘了把野草莓跑回来,红彤彤的果子盛在草帽里,递到我们面前:“快吃快吃,甜得很!”他自己先塞了颗进嘴里,果汁顺着嘴角往下流,像只偷吃东西的小兽。
罗杰斯拿起颗草莓,在衣襟上擦了擦递给我,自己又拿起一颗,刚要放进嘴里,忽然停住了,侧耳听着什么。“回来了。”他低声说。
果然,没过多久,基兰三人从树林里钻出来,高个子汉子手里拎着只野兔,想来是撞见了送上门的猎物。“周围没发现动静,”基兰说,“在东边的岔路口做了记号,要是有人来,能提前听见。”
斯密斯铁匠眼睛一亮:“正好,中午烤野兔吃!”他从驴车上翻出把小刀,往兔子腿上戳了戳,“够肥,够咱们吃两顿的。”
迈克尔找了几块平整的石头,垒成个简易的灶台,斯密斯铁匠往灶里塞了些干柴,打火石擦出的火星落在柴上,“噼啪”燃起小簇火苗。罗杰斯蹲在旁边帮忙添柴,火光映着他的侧脸,把下颌线的轮廓描得很清晰。
我坐在木屋门口的木墩上,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忽然觉得这画面很安稳——基兰在给短铳装子弹,时不时抬头看看树林;阿金蹲在灶台边,眼睛盯着烤得滋滋冒油的野兔,口水都快流下来;迈克尔在收拾带来的矿石,把带蓝纹的那几块单独包好,说是“留着给女儿做个银锁”;斯密斯铁匠抡着小刀给野兔翻面,嘴里哼着跑调的山歌。
“塔顿,过来。”罗杰斯冲我招手,手里拿着根树枝,上面串着块烤好的兔腿,“尝尝,熟了。”
肉香混着松脂的味道钻进鼻腔,我咬了一口,外皮焦脆,内里的肉却嫩得流汁,带着点烟火气的香。“好吃。”我由衷地说。
“那是,”斯密斯铁匠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我烤的野兔,在镇上敢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想当年在黑风矿,我用煤火烤土豆,都能引得矿工们抢着换。”
高个子汉子笑着说:“可不是嘛!那时候斯密斯老哥的烤土豆,比矿主家的白面馒头还金贵。有次我用半块窝头跟你换,你还嫌我窝头掺了沙子。”
众人都笑起来,笑声在林子里荡开,惊起几只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进叶丛里。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地上,像撒了把碎金,随着风轻轻晃悠。
吃罢午饭,斯密斯铁匠往灶里添了些湿柴,让烟慢慢冒出来,说是“这烟味能驱野兽”。基兰靠着门框擦枪,忽然说:“矿主的精铁,我总觉得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罗杰斯往火堆里扔了块木头。
“五十斤精铁,不是小数目。”基兰放下枪,指尖在枪管上轻轻划着,“矿主说是被逃矿的人偷了,可他带的人不多,搜得却不急不躁,倒像是在等什么。”
迈克尔忽然插嘴:“我想起个事。”他往门口看了看,压低声音,“矿塌的前三天,我看见矿主的侄子偷偷运了几车木头进矿洞,说是‘加固矿道’,可那木头看着不像用来撑顶的,倒像是……用来藏东西的。”
“藏东西?”斯密斯铁匠皱眉,“藏精铁?”
“有可能。”罗杰斯点头,“用木头把精铁封在矿洞深处,等风头过了再挖出来,既不会被官府发现,又能赖在逃矿的人头上,一石二鸟。”
阿金抱着他的“小狼”铁,听得眼睛发直:“那矿主也太坏了!”
“黑心肠的人,做不出什么好事。”斯密斯铁匠往灶里吐了口唾沫,“当年在矿上,他为了多挖点铁,愣是逼着矿工往没加固的矿道里钻,死了好几个,最后就赔了两袋粗粮。”
太阳渐渐往西斜,林子里的光线暗了些,风也凉了。基兰安排了守夜,他和高个子汉子值前半夜,我和另一个汉子值后半夜。斯密斯铁匠说他年纪大了,熬不住夜,却在睡前往灶里添了足够的柴,让火能烧到后半夜。
罗杰斯挨着我躺在铺着干草的土炕上,他比我先躺下,呼吸已经渐渐平稳,像是睡着了。我却没什么睡意,脑子里反复想着基兰的话,还有迈克尔说的“藏东西的木头”。忽然,罗杰斯的手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背,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醒谁:“没睡?”
“嗯。”我侧过头,能看见他眼里映着的灶火余光,“在想精铁的事。”
“别想了。”他往我这边挪了挪,肩膀挨着我的肩膀,“不管矿主打的什么主意,咱们先把迈克尔的事了了。他女儿还等着药钱。”
我想起迈克尔攥着钱袋的样子,那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却把钱袋护得像稀世珍宝。“嗯。”我应了一声,心里踏实了些。
后半夜换班时,林子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另一个汉子叫老周,话不多,只是默默地靠在树后,手里攥着根削尖的木棍。我往远处望,基兰做的记号在月光下隐约可见,是几根交叉的树枝,看着像个简单的陷阱。
“塔顿小哥,”老周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说……咱们能真的逃出去吗?”
我看向他,月光照在他脸上,能看见眼角的皱纹里藏着的疲惫。“能。”我肯定地说,“过了青杨林,往南走就是平原,矿主的人追不到那儿。”
老周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点不确定,却没再说话,只是把木棍攥得更紧了些。
天快亮时,林子里忽然传来“窸窣”的响动,像有什么东西在草丛里钻。老周立刻站直了,木棍横在胸前。我也握紧了短铳,往声音来的方向看——月光下,一只小刺猬慢悠悠地爬出来,背上扎着些野果,看见我们,缩成个刺球,一动不动。
老周松了口气,笑了:“这小东西,吓我一跳。”
我也笑了,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或许,这青杨林里的危险,并不全是冲着我们来的。
天亮后,斯密斯铁匠煮了锅野菜粥,米是他从家里带来的,不多,却熬得稠稠的,飘着股清香。迈克尔喝了两碗,脸色比昨天好看多了,眼里也有了点神采。“等过了这阵子,”他说,“我就带女儿去南边,听说那儿的阳光暖,适合养身子。”
“南边好啊,”斯密斯铁匠抹了把嘴,“我年轻的时候去过,遍地是稻田,冬天都不结冰。”
阿金凑过来问:“那有野草莓吗?比这儿的甜吗?”
众人都被他问笑了,罗杰斯揉了揉他的头:“有,比这儿的大,还甜。”
吃过早饭,基兰提议去林子里找找有没有能用的东西,“万一秃鹫真追来,也好有个准备。”斯密斯铁匠和迈克尔跟着去了,罗杰斯则留在木屋附近,教阿金用树枝做陷阱,说是“对付小野兽还行,对付人能拖延点时间”。
我坐在木屋门口,看着罗杰斯手把手教阿金折弯树枝,阳光落在他们身上,镀上层金边。罗杰斯的耐心很好,阿金笨手笨脚地弄断了好几根树枝,他也没生气,只是重新找了根更粗的,慢慢示范。
忽然,基兰的声音从林子里传来,带着点急促:“罗杰斯!塔顿!快过来!”
我们赶紧往林子里跑,穿过密密的树林,看见基兰他们站在片被踩倒的草丛前,斯密斯铁匠蹲在地上,手里拿着块东西,脸色凝重。
“怎么了?”罗杰斯问。
斯密斯铁匠举起手里的东西——是枚黄铜纽扣,上面刻着个“矿”字,边缘还沾着点新鲜的泥土。“是矿主家的人。”他声音发沉,“这纽扣我见过,矿主的亲兵都穿着带这种纽扣的衣服。”
迈克尔的脸瞬间白了,往后退了一步:“他们、他们找来了?”
基兰指着地上的脚印:“不止一个,至少有五个人,往木屋的方向去了。”他顿了顿,补充道,“看脚印的深浅,带着枪。”
空气瞬间凝固了,林子里的风也好像变得冷了些。罗杰斯看了眼木屋的方向,低声道:“阿金还在那儿。”
“我回去带他走!”我转身就要往回跑,被罗杰斯拉住。
“别冲动。”他眼神冷静,“他们不一定发现木屋了,可能只是路过。基兰,你去东边引开他们,我去接阿金,斯密斯老哥,你带迈克尔和老周往北边撤,去老林说的那个山洞,我们随后就到。”
“好!”斯密斯铁匠立刻点头,拽着还在发愣的迈克尔,“走!别磨蹭!”
基兰从怀里摸出个小鞭炮,是上次阿金玩剩下的,他往草丛里塞了塞,拉着引线,很快传来“噼啪”的响声,像枪声。“这边!”他喊了一声,故意往东边跑,脚步声很大。
果然,没过多久,就听见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人喊:“在那边!追!”
罗杰斯拉着我往木屋跑,刚到门口,就看见阿金正蹲在陷阱旁,好奇地看着自己做的成果。“阿金,走!”罗杰斯低喊。
阿金吓了一跳,看见我们,赶紧站起来:“怎么了?”
“别问了,跟我们走!”我拉起他的手就往北边跑,阿金手里还攥着他的“小狼”铁,被我拽得踉跄着,却没多问一句,只是紧紧跟着。
身后的树林里传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还有人骂骂咧咧:“人呢?刚才明明听见动静了!”
罗杰斯忽然往旁边的陡坡指了指:“下去!”
那坡很陡,长满了藤蔓,我们抓住藤蔓往下滑,碎石“哗啦啦”地滚下去,惊起几只飞鸟。落地时,我崴了下脚,疼得钻心,罗杰斯立刻扶住我:“怎么样?”
“没事,能走。”我咬着牙站起来,阿金也吓坏了,紧紧抓着我的衣角。
我们顺着坡底的小溪往前走,溪水“哗哗”地流,能掩盖脚步声。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面出现个山洞,洞口被藤蔓遮掩着,斯密斯铁匠正探出头张望,看见我们,松了口气:“可算来了!”
进了山洞,里面黑漆漆的,斯密斯铁匠点燃火把,火光照亮了不大的空间,迈克尔和老周正缩在角落里,脸色发白。“基兰呢?”斯密斯铁匠问。
“他引开他们了,应该没事。”罗杰斯往洞口看了看,“这山洞隐蔽,他们一时半会儿找不到。”
我靠在洞壁上,脚踝越来越疼,罗杰斯蹲下来,解开我的鞋带查看:“肿了。”他皱着眉,从怀里摸出块干净的布,撕成条给我包扎,动作很轻,“别乱动,先歇着。”
阿金把他的“小狼”铁递给我:“塔顿哥,给你,拿着能定定神。”
我接过那块铁,被他磨得很光滑,带着点体温,心里确实安稳了些。
火把的光忽明忽暗,映着每个人的脸。迈克尔忽然叹了口气:“都怪我,要不是我带你们来……”
“说什么傻话。”斯密斯铁匠打断他,“就算没你,矿主那伙人也不会放过我们。咱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
罗杰斯往火堆里添了些柴:“等天黑了,基兰应该就回来了。到时候咱们再想办法出青杨林。”他看向我,“你的脚,得找些草药敷敷。”
斯密斯铁匠点头:“我认识种消肿的草,等下我去附近找找,这林子里多的是。”
山洞外的风声渐渐大了,像是要下雨。我看着跳动的火光,忽然觉得,这青杨林虽然暂时成了避难所,却也像个巨大的迷宫,我们得在里面小心地绕,才能找到出去的路。而那条路的尽头,不仅有迈克尔女儿的药,有阿金惦记的甜草莓,还有我们所有人,对安稳日子的一点点念想。
火把渐渐弱下去,斯密斯铁匠出去找草药了,迈克尔和老周靠在洞壁上打盹,阿金也趴在我身边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颗没吃完的野草莓。罗杰斯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苗重新窜起来,他看着我,忽然笑了笑:“等出去了,我给你找最好的郎中看脚。”
我也笑了,脚踝还在疼,心里却没那么慌了。只要身边的人还在,这山洞再黑,也总能等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