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烟方踏入寝殿门槛,足尖忽而顿住,转眸望向正俯身铺展锦被的夏荷,声线清泠道:“夏荷,去暗夜阁将近三月北境的密报尽数调来。”
夏荷指尖的锦被边角骤然停驻,纤长睫羽轻颤着抬眼,眸光似有若无地掠过主人紧抿的菱唇,低声确认:“主人,可是要取全部密报?”
“皇室的,侧重荣王的消息。”苏烟走到窗前,指尖轻轻拨开一条窗缝。冷风立刻钻了进来,吹动她鬓边散落的发丝。
“是,主人。”夏荷福了福身,正准备退下,却又听见苏烟补充道:“小心些。”
待夏荷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苏烟忽然觉得房中空得令人窒息。
她拢了拢身上的狐裘,推门而出。走廊上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将她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转过两道回廊,苏烟在一扇朴素的木门前停下。她抬手轻叩,指节与木头相触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奶娘睡了吗?”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柔软下来,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门内传来一阵窸窣声,接着是木屐踏在地板上的轻响。门开了,张嬷嬷的眼睛在看到苏烟的瞬间亮了起来,如同黑夜中突然点亮的烛火。
“小姐,这么冷的天,赶紧进来。”奶娘急忙拉开门,伸手去握苏烟的手,触到一片冰凉后心疼地皱起眉,“手这样冷,怎么不多穿些?”
苏烟任由奶娘将自己拉进屋内,屋子几乎和之前在庄子的布置上一模一样——一张简陋的木床,一套磨得发亮的桌椅,角落里一个小小的炭盆,以及床头那盏永远擦得锃亮的铜灯。
没有妆台,没有屏风,甚至连一面铜镜都没有。朴素得不像王妃奶娘的居所,但这却让苏烟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奶娘别忙了,我就是来坐坐。”苏烟看着奶娘用帕子擦拭那把椅子。
张嬷嬷却不理会,执意将椅子擦得一尘不染才让苏烟坐下,又转身去倒茶。“小姐,您有事叫老奴过去就是了,这大冷天的,您身子骨受不住。”
茶是普通的桂花茶,装在素白的瓷杯中,热气袅袅上升。苏烟双手捧着茶杯,感受着温度透过瓷器传到掌心。
她望着奶娘的背影,忽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发烧生病,奶娘就是这样整夜守在她床边,为她擦汗喂药。
“只是快过年了,看看奶娘这边需要添置什么吗?”苏烟啜了一口茶,花香在舌尖绽放。这是奶娘自己晒制的桂花,比王府上好的龙井更让她怀念。
张嬷嬷站在苏烟旁边,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温柔的阴影。她笑着摇头:“老奴都一大把年纪了,不需要些什么了。只要小姐开心,便是最好的。”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苏烟心中某道紧锁的门。她放下茶杯,起身走到奶娘面前,像小时候那样侧身抱住了奶娘的腰,将脸埋在那件洗得发白的棉布衣裳上。
奶娘身上有阳光晒过的棉布味道,混合着淡淡的桂花香,是苏烟记忆中最安心的气息。
“还是奶娘最好。”她闷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张嬷嬷的手轻轻抚上苏烟的头发,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瓷器。“小姐这是怎么了?”她的声音低沉而温暖,“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苏烟摇摇头,发丝在奶娘衣料上摩擦出细微的声响。奶娘是她目前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放下心防的人,她不想让奶娘卷入那些复杂的权谋之中。
“要是小姐不开心,我们离开这里。”奶娘突然说道,手指继续梳理着苏烟的头发,“老奴这些年攒的银子,够我们平日里的花销了。”
苏烟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奶娘。昏黄的灯光下,奶娘的眼睛依然明亮如昔,只是多了几分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我竟不知奶娘还攒了这么多钱呀。”她故意用轻快的语气说道,试图驱散房中突然凝重的氛围。
奶娘被她逗笑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小姐可不准打老奴银子的主意,这可是老奴的棺材本。”
“奶娘,银子该花就花。”苏烟认真地说,重新坐回椅子上,“你不是还有我吗?”
张嬷嬷的目光在苏烟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转向窗外。“小姐有小姐的路要走,老奴无儿无女的,只希望少给小姐添些麻烦。”
“虽然你没有孩子,但是你有我。”苏烟握住奶娘的手,“老了有我。”
奶娘的手在她掌心中微微颤抖。沉默片刻后,张嬷嬷突然说道:“小姐,老奴老了,好久都没见到以前的老姐妹了。她之前来信,说身体不太好,想让我去见见她。”
苏烟注意到奶娘床角放着一个蓝布包袱,扎得整整齐齐,显然已经准备了许久。“远吗?要不我叫冬雪陪你去。”
“不用了。”奶娘摆摆手,目光闪烁,“就是老姐妹叙叙旧,然后一起过个年。人老了,过一年就少一年。”
“那什么时候出发?”苏烟问道,心中突然涌起一阵莫名的不安。
奶娘指尖朝床榻上的青布包袱虚指而去:“原想着明早再禀小姐的,谁知今夜小姐竟往我这厢来了 —— 东西都已拾掇停当。”
房间陷入短暂的沉默,炭盆中的火炭发出轻微的爆裂声,窗外的风似乎更急了。
奶娘忽然握住苏烟的手,力道大得惊人。“小姐,老奴不在的日子您要好好照顾自己。”她的声音变得异常郑重,“老奴看得出来,辰王对您是用心...”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苏烟猛地打断奶娘的话,站起身来。她不想,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谈论辰王。“奶娘时间不早了,你先休息,我回去了。”
奶娘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起身为苏烟拿来狐裘披上。“小姐路上小心。”
苏烟点点头,转身走向门口。就在她即将跨出门槛时,奶娘突然又叫住她:“小姐”
苏烟回头,看见奶娘站在灯下,身影被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墙角的黑暗处。“还有事吗,奶娘?”
张嬷嬷的嘴唇颤抖了几下,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没什么,小姐早点歇息吧。”
走出奶娘的房间,苏烟站在走廊上,任凭寒风吹在脸上。她总觉得奶娘今晚的话里有话,那个突如其来的远行计划,那欲言又止的神情,都让她心中不安。
但此刻,她更不愿深思的是奶娘未说完的话——关于辰王,关于那些她刻意回避的感情。
苏烟深吸一口气,她最后看了一眼奶娘窗口透出的暖黄灯光,转身走向自己冰冷的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