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密道中,羊角宫灯投下昏黄的光晕,照亮了杨肃紧绷的面容。
青砖墙壁上凝结的水珠不时滴落,在寂静的通道里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每走一步,厚重的军靴都会在积水的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那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密道尽头是一扇看似普通的木门,杨肃抬手在门上有节奏地敲了三下——两长一短。
片刻沉寂后,门后传来机括转动的轻响。当门扉缓缓开启时,一股混杂着酒香与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
“您怎么来了?”开门之人瘦削的脸上写满惊诧,那双精明的三角眼在昏暗光线中闪烁不定。
他下意识地回头张望,确认酒肆大堂空无一人,这才侧身让出通道。自他接手这家不起眼的酒肆以来,这条密道的门还是第一次被人从内部开启。
杨肃没有立即回答。他从容地踏入酒肆内室,将羊角宫灯放在一张积满油垢的榆木桌上。灯光摇曳间,照亮了桌上几道深深的刀痕和干涸的酒渍。他缓缓落座,皮革护腕与桌面相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云华镇的事情败露了。”杨肃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一把钝刀慢慢割开凝重的空气,“不知道是谁走漏风声,说那些矿银运到了本将军的私府之中,今早被户部参了一本。”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孟师爷,这事你怎么看?”
孟师爷没有马上接话。他转身从柜台后取出一壶温好的黄酒和两个粗瓷碗,动作娴熟得像是在招待普通酒客。酒液注入碗中时,升腾的热气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朦胧的屏障。
“将军”孟师爷将酒碗推到杨肃面前,眼中精光闪烁,“现在追究谁说出去的已无意义,关键是如何转嫁责任。”
他啜了一口酒,喉结上下滚动,“下面办事之人只说运到了私府,可没说亲眼看见或是亲手交给将军您啊。”
杨肃端起酒碗的手在空中顿了顿。酒水的倒影中,他看见自己眉头紧锁的面容。自从去了边境后,他已有一年未回京城,私府一直由管家打理。这个念头像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或许真能借此脱身?
孟师爷观察到将军神色的微妙变化,嘴角几不可察地翘了翘。他继续道:“况且将军长期驻守边境,私府被歹人利用也是情理之中。”他故意停顿,让这个可能性在杨肃心中生根发芽,“比如说,陈善。”
听到这个名字,杨肃瞳孔骤然收缩。陈善是太子的人,负责云华镇矿银转运的具体事宜。若能将罪责推到他身上...
“接着说。”杨肃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急切。
孟师爷俯身向前,油灯的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形状:“陈善是太子的人,之所以没牵连太子,是因为他的家眷都在东宫控制之下。”他压低声音,“只要我们能从太子手中'接回'陈善的家人...”
杨肃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明白孟师爷的言外之意——控制陈善的家人,就能让陈善改口。但随即,忧虑又爬上他的眉梢:“可太子毕竟是本将军的亲外甥,皇后那边...”
“将军多虑了。”孟师爷打断道,这在平时是绝不敢有的僭越,“此事由太子督办,若处理不当,动摇的可是他未来的储君之位。”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杨肃,“为了自保,太子第一个要牺牲的可能就是您。”
酒肆外突然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二更天了。杨肃感到一阵寒意爬上脊背。他想起冬猎时辰王失踪时,皇帝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如何审视着每一个人——其中也包括太子。
孟师爷趁热打铁:“即使您推出替死鬼,以皇上多疑的性格,定会认为您与太子暗中勾结。”
他蘸着酒水在桌上画了个圈,“就算现在您能平安无事,不过是忌惮您手中军权,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
杨肃盯着桌上渐渐蒸发的水渍,仿佛看见自己未来的命运。这种类似的故事,哪个将门之后不是耳熟能详?功高震主者,从来都没有好下场。
“听说皇上已经赐婚了?”孟师爷突然话锋一转。
杨肃一怔,随即明白他指的是自己女儿与五皇子的婚事。这个突如其来的联姻,此刻在孟师爷的暗示下突然有了新的含义。五皇子...那个跟在太子身边最锋利的刃...
“看来此案的关键在于陈善。”杨肃终于下定决心,声音低沉如雷,“但太子那边...”
“请将军放心。”孟师爷露出成竹在胸的笑容,“此事交于属下”
杨肃深深看了孟师爷一眼,这个跟随自己5年的幕僚,此刻眼中闪烁着他从未见过的光芒。他仰头饮尽碗中残酒,酒液滚过喉咙时带着灼烧般的痛感。
“此事交给你了。”杨肃起身时,皮甲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孟师爷连忙绕过桌子,动作敏捷得不像个文弱师爷。他按下书架后的机关,密道门无声滑开,黑暗中传来阴冷的风。
“定不负将军所托。”孟师爷躬身行礼,阴影遮住了他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
杨肃提起羊角宫灯,头也不回地踏入密道。灯光渐行渐远,最终被黑暗吞噬,只余下渐弱的脚步声回荡在砖石通道中。
孟师爷静静站在密道口,直到再也听不见任何声响。他转身时,脸上的谦恭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算计。就在他准备收拾酒具时,一阵微风拂过后颈——酒肆里不该有风。
“主人说了,不到万不得已,太子还不能出事。”
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孟师爷却没有丝毫惊慌。他慢条斯理地将酒壶放回原处,才转向那个不知何时出现在角落的黑衣人。
“好,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孟师爷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黑衣人抛来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孟师爷精准地接住,拆开时火漆断裂的声音在寂静的酒肆里格外刺耳。他借着微弱的灯光快速浏览内容,嘴角渐渐扬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还是主人想的周全。”孟师爷轻声自语,将信纸凑近油灯。火焰瞬间吞噬了纸张,在他眼中映出跳动的光芒。
黑衣人来无影去无踪,就像他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孟师爷凝视着化为灰烬的信纸,思绪却已飘向远方。
他吹灭油灯,酒肆顿时陷入黑暗。月光从窗棂间渗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孟师爷站在光影交界处,一半脸被月光照亮,一半隐没在阴影中,就像他游走在各方势力间的身份——既是杨肃的心腹,又是某个神秘“主人”的棋子。
窗外,一片乌云缓缓遮住了月亮。孟师爷知道,暴风雨就要来了。而这场风暴的中心,将不是云华镇的矿银,而是整个王朝的权力格局。
他轻轻抚摸着袖中另一封密信,那里写着连杨肃都不知道的计划——一个足以颠覆太子、甚至影响皇位继承的大计。
“棋子已经布好”孟师爷对着虚空低语,“就等将军入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