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严寒被正月的料峭春风稍稍驱散,云深不知处覆压的厚雪悄然消融,露出底下苍翠的松柏和湿润的青石板路。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解冻的清新气息,也弥漫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忙碌。
各世家派来听学的弟子,已陆续抵达山下的彩衣镇,只待明日吉时,正式拜山入云深。
蓝家作为东道主,更是严阵以待。尽管五大世家的格局已因神魔井一役而彻底倾覆——嚣张跋扈的岐山温氏元气大伤,内部倾轧不断,早已不复当年“百家之首”的威势,此次听学竟也派了人来,虽只是几个旁支子弟,态度却收敛了许多;兰陵金氏自金光善死后便江河日下,金夫人勉力支撑,此次派来的队伍也显露出几分外强中干的窘迫;至于云梦江氏,更是彻底沦为末流,虞紫鸢守着莲花坞残破的基业,满腔怨恨无处发泄,听闻此次也派了江澄和江厌离前来,不知存了什么心思。
真正能撑起场面的,唯有姑苏蓝氏与清河聂氏。蓝启仁与蓝曦臣肩上的担子,不可谓不重。
蓝忘机作为蓝氏嫡系二公子,又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自然承担了诸多职责。
连日来,他既要协助安排各世家弟子的居所、核对名册、确认课业流程,又要参与加强山门及各处的防护巡查,忙得几乎脚不沾地。
魏无羡虽寸步不离地跟着,却也知此时非任性之时,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陪在一旁,或是在静室为他备好热茶点心,等他归来。
唯有夜深人静时,那隐秘的脚链偶尔因他疲惫的动作发出只有两人能闻的“叮铃”声,才在无声中传递着彼此的牵挂与慰藉。
这夜,是众弟子正式入住云深不知处的前一晚。山门内外灯火通明,负责最后检查与夜间巡逻的弟子们身影穿梭,气氛比往日更加肃穆紧张。
蓝忘机刚与蓝曦臣确认完明日迎宾的最终流程,从寒室出来。
夜风带着初春的寒意拂过面颊,吹散了些许疲惫。
连日来的忙碌,让他精神高度紧绷,甚至影响到了睡眠。近几日,他总被一个模糊而怪异的梦境所困扰。
梦中,似乎也是在云深不知处,一个朦胧的月夜。他站在一处高楼(醒来后依稀觉得像静心阁),看到一个穿着……白衣的身影,姿态极其随意嚣张地坐在那高耸光滑的白色围墙上。
那人影背对着月光,轮廓不清,手里似乎还拎着个坛子状的东西。
梦境中弥漫着一种莫名的冲突感和……一种让他心绪不宁的熟悉感。
他想看清那人是谁,想质问对方为何如此放肆,但每次刚要开口或有所动作,梦境便戛然而止,只留下一种强烈的、难以言喻的悸动和一丝挥之不去的困惑。
这梦来得突兀,毫无缘由,蓝忘机只当是连日操劳心神不宁所致,并未深想。
今夜,是众弟子正式入住的前一晚。蓝忘机刚与蓝曦臣确认完明日迎宾的最终流程,疲惫感更深。他习惯性地走向静心阁,想借高处的夜风清醒一下头脑。
推开阁楼顶层的木门,夜风带着寒意拂面。他走到凭栏处,凭栏远眺山下彩衣镇的点点灯火。
忙碌暂时告一段落,心神稍弛,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魏无羡的身影,想着他此刻在静室的模样,一丝极淡的暖意悄然划过心间。脚踝处那枚赤金小铃仿佛感知到他的放松,极其轻微地“叮铃”了一下。
然而,就在这心神稍弛的刹那!
他眼角的余光,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下方那高大、光滑的白色围墙顶端,毫无征兆地、突兀地出现了一抹身影!
那人影背对着月光,轮廓模糊,穿着一身极其显眼、与蓝家素白截然不同的……白衣?姿态随意嚣张地坐在墙头,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拎着个坛子状的东西,两条腿还悬空晃荡着!
这画面!这姿态!这场景!
与他这几日反复困扰的梦境,瞬间重合!
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巨大的惊愕,如同冰水般瞬间浇遍了蓝忘机全身!他按在剑柄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泛白!不是梦?!
眼前这活生生的、极具冲击力的一幕,竟与他梦中那模糊却挥之不去的景象惊人地相似!
何人?!竟敢……竟敢将他梦境中那荒诞不羁的场景,在现实中上演?!是巧合?还是……某种无法理解的预兆或……挑衅?!
蓝忘机的心跳骤然加速,琉璃色的眼眸锐利如冰刃,死死锁定墙头那抹刺目的白影。
无论此人是谁,意欲何为,此等行径,已是对蓝氏威严赤裸裸的践踏!
他周身灵力流转,寒气四溢,便要飞身而下!
就在他身形欲动的瞬间——
那墙头的身影,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悠然自得地转过了身!
月光清晰地照亮了他的面容。
眉飞入鬓,眼若桃花,此刻正含着三分笑意、七分促狭地向上望来!那笑容灿烂得晃眼,带着漫不经心的风流和……一种让蓝忘机瞬间感到无比熟悉的、深入骨髓的狡黠!
魏婴?!
蓝忘机脑中“轰”的一声巨响!浑身的冰冷怒意和凛冽气势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瞬间土崩瓦解!他整个人如同被钉在了原地,瞳孔因极致的震惊而剧烈收缩!
怎么……会是他?!魏婴?!
他怎么会穿着这样一身扎眼的白衣?坐在……墙头上?还拎着……酒坛?!
只见墙头上的魏无羡,对着高楼上已然石化的蓝忘机,极其夸张地、慢悠悠地举起手中那个小巧精致的黑陶酒坛——“天子笑”三个字在月光下清晰可见!他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得意,用口型无声地、清晰地“说”着:
“天子笑!分你一坛,当做没看见我行不行?”
轰——!
蓝忘机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巨大的、荒谬的、难以理解的冲击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
梦境!那困扰他多日的梦境!
那模糊的白衣身影!那高耸的围墙!那拎着东西的嚣张姿态!
在此刻,竟被魏无羡以如此清晰、如此鲜活、如此……挑衅的方式,完完全全地复刻了出来!分毫不差!
这绝非巧合!
魏婴……他……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做了这样的梦?!
他是在……模仿自己的梦?!还是说……这梦本身,就与他有关?!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和更深沉的困惑瞬间攫住了蓝忘机的心脏!他看着墙头那个笑容灿烂、眼神狡黠的魏无羡,只觉得眼前的人既熟悉到了骨子里,又陌生得令人心悸。
他仿佛在透过现实,精准地演绎着自己脑海中那最隐秘、最无法解释的片段!这感觉,比任何强大的敌人都更让蓝忘机感到……毛骨悚然和无所适从!
就在蓝忘机心神剧震,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荒谬绝伦又诡异震撼的一幕时——
墙头上的魏无羡似乎觉得戏弄够了。他脸上的促狭笑容加深,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浓浓的趣味。
他不再看蓝忘机,而是姿态极其潇洒地单手一撑墙头,身体轻盈地腾空跃起,如同月下翩跹的鹤,稳稳地落在了墙内。落地时,故意让酒坛晃了晃。
然后,他转过身,对着依旧僵在高楼凭栏处、如同魂魄离体般的蓝忘机,扬起一个更加灿烂、更加意味深长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恶作剧成功的得意,有对蓝忘机极致震惊反应的满意,更有一种仿佛穿透了某种无形壁障、达成了某种隐秘夙愿的、深沉的温柔和满足。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蓝忘机,调皮地眨了眨眼。随即,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墙下茂密的树影之中,消失不见。
只留下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酒香,以及那抹惊心动魄的白色残影,如同烙印般刻在了蓝忘机的脑海深处,与那反复困扰他的梦境彻底重叠、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