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交错间,岳鹰终于看清了说话女子的面容。
一如既往的自视甚高,一如既往的愚昧不堪,被当枪使了又使,却与有荣焉。
岳鹰又看了一眼她身侧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残存在心底的最后那点局促和不安也尽数散尽。
她昂起头来,朗声问道:“我岳鹰到底是不是抛夫弃家的人,高娘子不知,你的姑母高老贤人也没有告诉你吗?”
“撒开我!我就要说!我就不信,朗朗乾坤,她能当众宰杀了我!”
高真真从人群里挣脱出来,继续冲着岳鹰喊,“当初结亲,你父亲欺负我姑母和表弟无依无靠,硬要把你这个裹皮喝血的粗鲁人塞到郭家去。
如今,你不敬夫君不孝婆母,能拿休书就是抬举你!又有什么脸面先提和离?”
她的话音刚一落地,此前死死拽住她的人迅速缩在了人群里。
纵使她隐藏的再好,岳鹰还是认出来了,她便是十里八村的“贞德”模范,自己那惯会装贤良的前婆婆。
高真真是高氏的娘家侄女,比岳鹰大一岁,也是高氏原定的儿媳。
岳鹰嫁过去后,高真真就总想着法子来找她的麻烦,高氏两边劝说,两人的仇怨却越积越深,她自己倒是两面得好,都当她是最和蔼可亲的长辈。
眼下,岳鹰逼着他们写了和离书。高真真可不是又得当出头鸟了嘛!
只是,以高氏的做派,估计也没料到能在这人群里遇到岳鹰,更没想到自家那个蠢笨的侄女,会当众和岳鹰对质。
想通了其中关节,岳鹰不怒反笑,徐徐开口问道:“哦,那你说说我如何抛夫弃家了?”
“你还有脸问我?初四那天晚上,是谁拿了尖刀,劈在桌上,逼迫垒儿写了和离书,还抢走了我姑母辛苦攒下的20两银子?”
此话一出,连旁边的摊主也顾不得做生意了,任询价的喂喂喂地叫喊,直愣着眼睛向场中间望来。
岳鹰抬高了声音回道:“我十六岁嫁入他家,拿嫁妆置地贴补,从他们母子的吃穿用度到他的累年束修,都是一人操持。
如今他考上秀才,便要停妻另娶,降我为妾,我难不成要不得一个和离书?”
高真真怒道:“呸!你一个山里长大的蛮子,粗鄙不堪,让你做妾都是我姑母仁慈,你凭什么不满意?”
这话正应了岳鹰话里的“降妻为妾”,四周的议论声瞬间大了起来。一些妇人已经忍不住牢骚起来:“这还不和离,等着被休吗?”
“小娘子,有骨气!同那等背信弃义的,就不能讲情面!”
就连那些认出她是“山魈娘子”的,也忍不住念叨:让你们当陈世美!踢到铁板了吧?
高真真的手臂又被狠狠拽了几下,她堪堪站住继续道:“不管怎么说,郭家也施恩放了和离书给你。你不感恩便罢,为何要掂斧头拎刀地强抢钱财?”
岳鹰向前走了两步,围观的人以为她必要动手,立马避让出一条道来,谁知岳鹰走几步就止住了,她盯了一眼藏在人群背后的高氏,背转身高声道:
“甲丑年十一月冬,我奉父命出嫁,陪嫁了二十两银子。
乙寅年春三月,高夫人哭诉他们孤儿寡母以往日子如何难捱,典地当衣如何对不起郭家先祖。小女子少不更事,当下就将那二十两银子悉数交出,为他家赎回田地。
乙寅年夏六月,高夫人晒衣时发觉儿子秋衣粗薄,连日痛哭,竟愁得病了。父亲心疼我作难,把做生意周转的五两银子送去为郭垒制衣,为她看病。
半月后又送去三两,让我贴补家用。此后十日……”
“够了!”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大,高真真打断她,心虚道,“纵使你父亲真的送过几两银子去,也是为了养你这个亲闺女!”
说到此处,她像是找到了证据般,重新昂起头说:“你在郭家就不吃不穿,不用银子吗?这些银子说不准都用到了你自己身上!”
此话过于愚蠢,所以岳鹰还未反驳,她就换来一片嘘声。
高真真继续找补道:“一家人本就该相互扶持,我姑母和表弟仁义,这些年,就没有补贴过你们父女吗?”
岳鹰冷笑道:“乙寅年秋九月,我听闻父亲病了,向高夫人借几个钱回家瞧瞧,说好了来日还她,可她却道家中贫困,一文都不肯给。
恨就恨我那时耳目不清,不知道什么是虚与委蛇,不敢同她撕破脸,自己走了十里路进山,砍柴卖了换钱。结果……”
“鹰儿,”说话间忽见高氏从人群中闪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鹰儿,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本事,赚不来钱给你爹看病,对不住你啊!”
她声嘶力竭,磕头如捣蒜,眼泪如不要钱似的涌出,很快凑成了两串:“三年前你嫁到我家,不通庶务,老身我做饭洗衣地侍奉你啊!
有人在我耳边念叨,说旁人媳妇如何温柔贤淑,你又如何不通人情。日日舞刀弄剑,爬到树上和鸟雀为伍,连垒儿看到你就怕,可我怎么说的?
我说鹰儿初从山里来,又自小没了亲娘,不通教化也是有的,但咱们应下了这门亲事,就要负责到底。”
高氏继续嚎啕道:“可怜垒儿胆子小,平生最怕喊打喊杀,他那日不过说了几句气话,你就拎斧弄刀唬得他至今卧床不起啊!
我郭家三代单传,只这一根独苗,如今也给了和离书,家里的钱财也都给你了。你旁的不念,单念我往日对你的情分,就饶了我们吧!”
岳鹰把手指攥了又攥,还是止不住颤抖。
高氏的表演还在继续,竟作势去撞路旁的石头,被高真真和几个路人扯住后,大声哭嚎道:“我这就去阴间去向你父亲请罪!只求你高抬贵手,放过垒儿,他苦读多年,怎能前途尽毁啊……”
好一个南戏高手,顷刻间翻云覆雨!
浅浅几句,半真半假,就勾勒得她岳鹰如一个不通教化的野人!
可恨自己的脑子和嘴巴却如蚌住一般,哆嗦半天,竟不知道从哪开始反驳。
偏偏有人跟着“好心”劝说:“岳娘子,朝廷地界,一切都要讲王法。杀人不过头点地。和离书拿了,用你的嫁妆也收回了。
强扭的瓜甜不了,那些小来小去的就算了吧,千万别逼出人命来。”
岳鹰终于抬起手,恨恨指向高氏,手指却颤抖到无法伸直:“你……你就是进了阴间,也只配下拔舌地狱,有何脸面去见我父亲……”
“呸!你这个小娼妇!你分明就是搭上了奸夫,才闹着要同人家和离。”
不知何时,身后捆着的三人挣脱了出来,王二和那个疯子此时已不知去向,只留下唯恐天下不乱的红姑,在这里跳着脚找死。
只是众人眼中,她红姑才是那个更加不堪的。有人戏谑道:“怎么的,红姑,你只几个时辰没挨打,就又要凭空造谣了?”
“去,去,去!”红姑掐着腰跳着脚把那人逼退了几步,转身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对人群说,“我何时造过谣?这奸夫正是县里的衙差林捕头……”
忽然,一道皂影疾冲上前,“啪” 地一记耳光扇在红姑树皮似的老脸上,打得她原地转了半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