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如丝,轻柔地涤荡着焕然一新的京城。
宫门前的庄重朝拜与万民的欢呼声浪渐渐平息,慕清漪独立飞檐的身影在雨雾中愈发显得遗世而独立,却又仿佛与这片被她净化的天地融为一体。
就在这尘埃落定、百废待兴之际,一个沉稳而隐含锋锐的声音在文武百官后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好!好一个涤荡妖氛,再造乾坤!昙尊道长,老身代这大祁的将士与百姓,再谢你一次!”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半旧戎装的老妇人排众而出。
她身形已不复年轻时的挺拔,但步履沉稳如山岳,银发如雪,梳得一丝不苟,面容虽刻着岁月的风霜,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的寒星,扫视间自有一股号令千军的铁血气势。
正是早已卸甲却威名赫赫的大祁战神——邵希!
邵希无视了帝后和百官惊愕又敬畏的目光,径直走到慕清漪所在的宫殿下,仰头看着那抹清冷的身影,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赏与亲近:“丫头,这京城的天,总算让你给捅亮了!痛快!”
慕清漪看到邵希,清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她身形微动,如一片柳叶般轻盈地飘落,稳稳站在邵希面前,微微躬身:“邵老将军谬赞。清漪只是尽了本分。”
“什么本分不本分,你这本分,抵得上千军万马!”邵希大手一挥,豪气干云。
她锐利的目光随即越过慕清漪,精准地落在一直侍立在慕清漪侧后方、气息内敛却目光坚毅的晨曦身上。
“这小女娃,”邵希抬手指向晨曦,眼中精光更盛,“背着肃王妃在乱军中穿行如入无人之境,危急关头夺玉珏,护主之心更是赤诚。丫头,你身边这个护卫,是块璞玉!根骨、心性、胆识,都是天生为战场而生!老身这身埋了半截黄土的功夫和行军布阵的微末见识,正愁找不到个顺眼的人传下去。昙尊道长,可愿割爱,让这女娃随老身去?”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能被隐退多年、地位超然的邵希将军看中收为关门弟子,这是何等巨大的机缘!
晨曦更是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激动,但她第一时间还是看向慕清漪,目光中带着询问与不舍。
慕清漪看着晨曦,又看向一脸认真甚至带着点“抢人”意味的邵希,莞尔一笑。
她深知晨曦的潜力远不止于做一个护卫,而邵希的传承,正是最能让她展翅翱翔的天空。
她轻轻拍了拍晨曦的肩膀,温声道:“晨曦,你自己的路,自己选。邵老将军是当世无双的巾帼英雄,能得她指点,是你的造化。你,值得更广阔的天地。”
晨曦眼眶瞬间红了,她深吸一口气,对着慕清漪深深一拜:“小姐再造之恩,晨曦永世不忘!”
随即转身,对着邵希,“咚”的一声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铿锵有力:“弟子晨曦,拜见师父!愿随师父学习,不负师父与小姐期望!”
“好!痛快!”邵希朗声大笑,一把将晨曦扶起,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从今往后,你就是我邵希的关门弟子!什么女护卫,要做,就做我大祁下一任的女将军!”
晨曦眼中燃起熊熊斗志,重重点头。
这一幕,为肃穆的宫门平添了一份薪火相传的豪迈与希望。
邵希满意地对慕清漪点点头,带着新收的爱徒,在众人敬畏的目光中大步离去。
她心中清楚,收下晨曦,不仅是为大祁培养将才,更是对慕清漪当初救她一命的恩情、和被她认作干孙女的那份情谊,最有力的延续。
尘埃落定后的相府小院。
喧嚣过后,慕清漪并未选择留在新建的国师府,而是回到了相府曾经为她精心准备的那处清幽雅致的院落——如今已更名为“昙园”。
园内草木葱茏,亭台水榭依旧,更添了几分大战后的宁静祥和。
慕清昭如同最沉默的影子,始终跟随在妹妹身侧。粟相感念其忠勇沉稳,更怜惜他与清漪相依为命的情谊,正式收其为义子。
慕清昭对此并无太多情绪外露,只是对粟怀章执了子侄礼,道了声“义父”,便依旧将全部心神放在守护妹妹的安宁上。
此刻,他正坐在廊下,用一方素绢,仔细擦拭着陪伴自己经历过北境血战的长剑,动作专注而沉静。
巨大的松鸦鸦鸦收拢了翅膀,安静地立在不远处的假山上,偶尔转动一下乌溜溜的眼珠,警惕地扫视四周。
慕清漪则坐在临窗的书案前,并未处理堆积如山的国师事务,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细雨打湿新绿的芭蕉叶。
天眼的力量圆融内敛,眉心的金光早已隐去,只留下一种洞悉世事的深邃平静。
卸下了血脉诅咒的重担和力挽狂澜的压力,她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疲惫才真正显现出来,却也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安然。
她周身散发着一种近乎无情的专注与平静,仿佛外界的一切情感波动都难以触及她的内核。
鉴妖司。
数日后,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悄然出现在鉴妖司衙门口。
正是完成了凶险无比的间谍使命、从北境漩涡中成功脱身的陆醉逍。
“师…师兄!”陆醉逍一眼就看到了正在庭院中指导新招募的年轻道士进行基础训练的蔡月红。
蔡月红闻声猛地转身,当看清来人时,这个素来沉稳坚韧的新任司主,眼眶竟瞬间红了。
“醉逍?!真的是你!你小子…你小子还知道回来!”蔡月红一个箭步冲上前,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丝后怕的哽咽,重重一拳锤在陆醉逍肩头,力道之大,让陆醉逍龇牙咧嘴却笑得更开心,“我们都以为…以为你…”
“以为我折在北境,喂了无相妖?”陆醉逍揉了揉肩膀,咧嘴露出标志性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哪能啊师兄!祸害遗千年,我命硬着呢!再说了,不亲眼看着那疯子和他的妖怪彻底玩完,我哪舍得走?”
两人紧紧拥抱了一下,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蔡月红拉着陆醉逍,仔仔细细打量,确认他除了瘦了些、眼底有些疲惫的阴影外,并无大碍,这才真正放下心来,拉着他去详谈这些时日的惊险经历。
陆醉逍卸下了千斤重担,却又给自己找了个新的“任务”——在昙园附近刷存在感。
他开始了自己独特的“报到”方式。
于是,昙园附近的人,渐渐熟悉了这样一幕:每日清晨或黄昏,总有一个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的年轻男子,闲适地在府邸周围溜达。
他有时像个赏花的文人,精心挑选一束带着晨露的玉兰或几支清雅的翠竹,趁着门房不注意,飞快地放在紧闭的侧门边;
有时又像个寻酒客,将一坛贴着“北境烈魂”或“江南春酿”标签的好酒,轻轻搁在台阶角落;
偶尔还会有一包还冒着热气的、据说是西市老字号最拿手的桂花酥糖。
东西放下,他从不叩门,也不张望,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转身便走,背影潇洒。
然而,他那双时常瞟向高墙深院的眼眸里,藏着一份毫不掩饰的炽热、却注定得不到回应的单相思。
昙园的门房早已见怪不怪,将东西呈报进去。
慕清昭检查一番,确认无害后,通常面无表情地让人收下。
而这些东西,最终大多进了慕清昭、鸦鸦或者偶尔来访的粟双双的肚子里。
慕清漪本人对此的态度,是彻彻底底的无视。
那些或雅致或贴心的物件,于她而言,与飘过庭院的落叶并无区别,激不起半分涟漪。
她的心思,只在修行以大祁新生的气运之上。
然而,陆醉逍的“热情”并非总能恰到好处。
有时他送的东西过于频繁,有时他会在园外徘徊的时间过长,甚至有一次,他试图隔着院墙,对着里面大声“吟诵”自己新作的辞藻华丽的“赞美诗”。
这种时候,昙园内那位被女战神邵希寄予厚望的弟子——晨曦,就接到了来自小姐最简单直接的指令。
“晨曦,”慕清漪甚至眼皮都没抬一下,目光依旧停留在手中的道门典籍上,声音清冷无波,“外面太吵了。”
“是,小姐。”晨曦心领神会,眼中闪过一丝跃跃欲试的光芒。
她正愁邵师父教的那些刚猛凌厉的军中格斗术没地方实战演练呢!
晨曦如同一道迅疾的影子掠出昙园侧门。
陆醉逍还没来得及收起他那副“深情款款”的姿态,就看到晨曦摩拳擦掌、带着“友好切磋”的笑容走了过来。
“陆公子,”晨曦抱拳,笑容灿烂,“小姐说,园子需要清静。晨曦新学了几招,请公子指教!”
话音未落,晨曦的拳风已至。
她得邵希真传,招式大开大合,势大力沉,专攻要害,没有丝毫花哨。
陆醉逍虽然身手不凡,但晨曦的功夫路子刁钻狠辣,又是突然发难,他顿时手忙脚乱,狼狈不堪地招架闪躲。
“哎哟!晨曦姑娘!轻点!手下留情啊!我…我就是路过…”陆醉逍一边挨揍,一边试图辩解。
就在这时,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在旁边响起:“咦?陆兄?晨曦姑娘?二位这是在…切磋武艺?”
只见不远处,一位身着月白锦袍、宛如芝兰玉树的年轻公子正摇着一柄玉骨折扇,饶有兴致地观战。
正是荣王世子李珣。
他容貌俊美,光风霁月,是京城有名的翩翩佳公子。
他也曾被慕清漪搭救过,从此一颗心便悄然系在了那位清冷如仙的国师身上。
只是他的倾慕含蓄而内敛,从不越雷池半步,只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和敬意。
此刻,他看着陆醉逍被晨曦追得满街跑,狼狈地挨着拳头,他嘴角噙着一抹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
“李兄!快帮我解释解释!我就是…就是…”陆醉逍看到“救星”,连忙呼救。
李珣摇着扇子,仿佛没看到陆醉逍求救的眼神,反而对晨曦温和地笑道:“晨曦姑娘好身手!不愧是邵老将军的高足。陆兄也是,明知昙尊道长喜静,何必…嗯…如此‘热情’叨扰呢?”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诚恳”地建议道,“晨曦姑娘,陆兄皮糙肉厚,你尽管放手施为,让他好好‘清醒清醒’,下次自然就记得了。道长清修,确实容不得半分喧嚣。”
这话听起来是劝架,实则句句都在火上浇油,暗示陆醉逍活该挨揍,并且鼓励晨曦下手重点。
“李珣!你!”陆醉逍气得差点岔气,一个分神,又被晨曦一记漂亮的扫堂腿撂倒在地,疼得龇牙咧嘴。
晨曦得了“鼓励”,下手更不含糊,拳拳到肉,打得陆醉逍只能抱头鼠窜,最后鼻青脸肿地落荒而逃。
看着陆醉逍狼狈逃走的背影,李珣优雅地收起折扇,对着整理衣袖、气息微喘的晨曦微微颔首,笑容温煦如春风:“姑娘辛苦。维护道长清静,功莫大焉。”
他目光转向昙园紧闭的大门,那份深藏的倾慕被完美的温雅所掩盖,只剩下纯粹的敬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心满意足。
晨曦对这位说话在理、态度又好的世子印象颇佳,抱拳回礼:“分内之事,世子客气了。”
说完,便转身利落地回园复命去了。
李珣在原地站了片刻,细雨沾湿了他月白的袍角。他最后望了一眼那高墙深院,仿佛要将这静谧的图景刻入心底。
随即也转身,步履从容地消失在雨巷深处——依旧是那个光风霁月、令人心折的荣王世子。
春去秋来,时光流转。
昙园内,芭蕉叶绿了又黄。
慕清漪的身影大多时候隐在静室之中,天眼之力与国朝气运交融,滋养着她的修为,也无声地涤荡着这片土地最后残留的晦暗。
慕清昭依旧擦拭着他的剑,如同擦拭着心中的守护之念,沉默而坚定。
巨大的松鸦鸦鸦有时会飞上高墙,歪着脑袋,看着园外那条熟悉的巷子。
陆醉逍果然言出必行,鼻青脸肿好了没两天,又开始了他的日常打卡。
有时是一支新开的秋菊,有时是街角新出的蜜饯果子。
当然,只要他稍微“热情”过头,比如试图隔着墙头跟鸦鸦“交流感情”,或者对着院门方向大声感叹“今日天气真好”,晨曦的身影便会如约而至,带着邵希亲传的越发凌厉的军中格斗术,友好地请他“切磋指教”。
昙园的门房和附近街坊早已将此景,视作寻常巷弄里一道独特的风景。
偶尔,当晨曦追着陆醉逍跑过街角时,还能看到那位月白锦袍的荣王世子不知何时又“恰好”路过,摇着扇子,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关切:“陆兄,又‘路过’呢?晨曦姑娘,当心脚下湿滑。”
那温润的声音,总能让陆醉逍逃跑的背影更加气急败坏几分。
京郊青和观,那道青蒙蒙的道光日益凝练坚韧,与皇宫深处隐而不发却浩瀚如海的国师气息遥相呼应。
前来上香祈福的信众络绎不绝,香火鼎盛,茅山道统的复兴之势,已如燎原之火,势不可挡。
鉴妖司在蔡月红的执掌和茅山道的支持下,焕然一新,有条不紊地履行着监察妖邪、护佑黎民的职责。
这一日,暮色四合。
慕清漪难得步出静室,立于庭中那株高大的梧桐树下。她仰头望着天际最后一抹霞光隐入群山,眉宇间是历经沧桑后的平和与深邃。
鸦鸦扑棱着翅膀,落在她肩头,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鬓角。
园墙之外,隐约传来陆醉逍被晨曦追打时的夸张呼痛声,以及李珣那温润带笑的、火上浇油的劝解声。
慕清漪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那并非回应墙外的喧嚣,而是对这尘埃落定、万物各归其位的新生世界,一份无声的确认。
她伸出手,一片金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轻轻落在她白皙的掌心。
庭院深深,岁月静好。
唯有园外巷弄里,那场永不停歇的、带着烟火气的“追逐”,为这方清净之地,添上了一抹人间独有的鲜活生命力。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