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块湿透的布,沉沉压在庭院的檐角上。姜山坐在石阶上,手里捏着块小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地面。石屑簌簌落下,在他脚边堆起一小撮,像他这几年攒下的话——多,却无处可说。
“你看这天,”他头也没抬,声音混着晚风,有点发飘,“每天都一个样,连云彩飘的速度都差不多。”
佐藤美穗端着晚饭过来,放在石桌上。还是那几样菜,味增汤,腌萝卜,一小碗米饭,和过去三年里的每一天几乎没区别。
“外面……”她想说点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她知道,自己能说的,也只是军部想让她说的。
姜山终于抬头看她,眼里没什么情绪,像蒙着一层灰:“我的每一天都耗在这里,外面打没打仗,码头上的船还在不在,清辞带着孩子回没回乡下……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现在能说上几句话的,就只有你了。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你是不是他们派来的,连说话都带着笼子的味。”
佐藤美穗的手紧了紧,没反驳。她确实是“他们”派来的,可这几年,她自己也快分不清,说的话里,哪些是命令,哪些是真心。
“我试过逃的。”姜山突然说,指着院角那樱花树花树,“上个月,我想顺着树干爬出去,刚碰到墙头,就觉得浑身发麻,像被无数根针扎——后来才知道,这院子周围布了72层法阵,阴阳师们轮班守着,比军营的铁丝网还管用。”
他又指向脚下的地面:“我还试着挖地,想从底下钻出去。挖了三天,挖到三尺深,铁锹‘当’的一声,震得我手都麻了——你猜着了什么?是铁皮,厚厚的,连缝隙都没有。”
他蹲下身,用手指敲了敲地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他们为了‘守护’我,真是下足了功夫。地上有法阵,墙外是军营,地下铺铁皮……这哪是守护,分明是把我埋在铁盒子里,连土都不让我沾。”
佐藤美穗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鼻子发酸。这个在码头能炸军舰的男人,此刻蹲在地上,像个发现玩具被锁起来的孩子,眼里的光早就被磨没了。
“他们说……等研究完你的‘气’,就会放你走。”她低声说,连自己都不信这话。
姜山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没接话。他走到铁丝网前,看着外面巡逻的士兵,步伐整齐,像上了发条的木偶。
“我知道走不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敲在佐藤美穗心上,“我就是想不通,我一个码头工人,既不会飞,也不会吐火,他们到底图我什么?那点所谓的‘龙气’,就真的比自由还金贵?”
晚风穿过铁丝网,带来远处隐约的军号声,单调而冰冷。
佐藤美穗没回答。她也不知道答案。她只知道,这铁盒子一样的庭院里,困住的不只是他的人,还有她的日子,她的念想,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正在慢慢变质的情绪。
姜山转过身,看着她,突然说:“佐藤,你说,等他们研究够了,会不会连你一起埋了?毕竟,你知道得太多了。”
佐藤美穗的脸瞬间白了。她从没敢想过这个问题,可此刻被他说出来,却觉得无比真实。
夜色慢慢浓了,庭院里的石灯笼亮起来,昏黄的光打在两人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像两个被钉在地上的囚徒。
谁也没再说话,只有风吹过铁皮地面的声音,呜呜咽咽的,像在替这铁盒子里的人,哭那些永远回不去的日子。
姜山从背后拿出个东西,摊开手心。夕阳的光落在他掌心里,映出个圆滚滚的玩意儿——是块被磨得光滑透亮的石头,边缘圆润得像鹅卵石,却比鹅卵石更沉,还带着点微烫的温度。
“给你的。”他把石头往佐藤美穗面前递了递,指尖还沾着石粉粉,“院里的破石头,磨了半个月,算是……呆着没事干。”
佐藤美穗接过来,掌心立刻感受到那股暖意,不是太阳晒的,是石头和石头反复摩擦生出来的热。她摩挲着石头的表面,能摸到细密的纹路,那是成千上万次打磨才有的光滑,比任何玉器都更让人觉得踏实。
“磨它的时候,石头碰石头,火星子都溅出来了。”姜山挠了挠头,看着她手里的石头,“本来想磨个方的,磨着磨着就圆了——大概石头也不想方方正正的,想自在点。”
佐藤美穗捏着那块石头,突然觉得眼眶有点湿。她知道,这半个月他总在角落里蹲着,手里攥着两块石头搓来搓去,石屑掉了一地,她还以为他在发脾气。
“你看你,”姜山看着她,突然笑了,那笑容里有自嘲,有怜惜,“跟我一样,困在这鬼地方。你说你,年纪轻轻的,就这么被我困一辈子,真是个可怜的女人……不对,该叫可怜的女孩。”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像在跟自己说:“我都算不上男人,连媳妇的面都见不着,孩子长什么样都快忘了……还连累你跟着耗。”
佐藤美穗把石头握紧,那点热度透过掌心传进心里,烫得人发慌。她看着他手上的茧子,新添了好几道细小的划痕,是磨石头时被硌的。
“这石头……”她清了清嗓子,声音有点哑,“很好看。”
“好看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姜山转过身,望着铁丝网外的暮色,“就像这院子,再干净,再安全,也不是家。”
佐藤美穗没说话,只是把那块发烫的圆石头揣进和服的口袋里,紧紧贴着心口。她能感觉到石头的温度慢慢浸进皮肤,像他刚才那句话——“被我困一辈子”。
其实她想说,困住她的从来不是他,是军部的命令,是这乱世的身不由己。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在这72层法阵围着的院子里,谁又比谁更自由呢?
她低头摸了摸口袋里的石头,圆滚滚的,像颗被磨去棱角的心。或许这样也好,至少在这看不到头的日子里,还有个人能给她递一块发烫的石头,能跟她说句“你真可怜”。
总比连这点温度都没有,要好。
姜山靠在墙上,看着天边最后一点光消失,心里又想起沈清辞的脸。他不知道她现在在哪,不知道孩子是不是还记得他这个爹。
口袋里的石头,还在隐隐发烫。
风卷着樱花瓣掠过铁丝网,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粉白。姜山蹲在石灯笼旁,手里摩挲着那块磨圆的石头,佐藤美穗刚把晾干的草药收进竹篮,转身时,突然听见他开口。
“佐藤美穗。”
她的脚步猛地顿住,竹篮差点脱手。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叫她的全名。不是“你”,不是“那个日本女人”,是清晰的、带着点沙哑的“佐藤美穗”。
她转过身,看见他仰头看她,眼里没有平日的烦躁,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像暴风雨前的死寂。
“我们结婚吧。”
佐藤美穗的呼吸瞬间停了。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地攥紧竹篮的把手,指节泛白:“你……说什么?”
“我说,结婚。”姜山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目光直直地撞进她眼里,“这样的日子不好过,一天比一天像坐牢。结了婚,有了孩子,说不定……说不定军部会放松警惕,说不定有办法能出去。”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知道你心里有少川,我心里有清辞和孩子。但现在,我们俩被困在这铁盒子里,除了彼此,谁也靠不上。”
佐藤美穗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她看着他眼角的细纹,看着他手上磨石头留下的新伤,突然想起三年前他被押来时,眼里的狠劲像头困兽。而现在,这头困兽竟低头,说要和她这个“看守”结婚。
“你明知道……神木他们巴不得我们有孩子。”她的声音发颤,“他们要的是龙气血脉,结了婚,我们只会更像他们的工具。”
“像工具也比现在强。”姜山打断她,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固执,“现在我们是‘被研究的’和‘记录的’,结了婚,成了‘一家人’,他们总会有疏忽的时候。有了孩子,他们要顾忌孩子,我们才有机会找破绽——72层法阵再密,铁皮铺得再厚,总有能钻出去的缝。”
他顿了顿,声音放软了些,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恳求:“佐藤美穗,我不想一辈子困在这。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想试试。”
樱花瓣落在他的肩头,像细小的雪。佐藤美穗看着他认真的眼睛,突然想起他给她画的符,想起那块发烫的圆石头,想起他说“你真可怜”时的眼神。
这些年,他们像两只被关在同一个笼子里的鸟,互相啄过,也互相取暖过。
她慢慢松开竹篮,指尖触到口袋里那块圆石头,还是温的。
“好。”她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们结婚。”
姜山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快答应。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低低的“嗯”。
风穿过庭院,卷起地上的樱花瓣,打着旋儿飞过铁丝网。没有人说话,只有远处阴阳师诵经的声音隐隐传来,像在为这场荒唐的婚事,念着不明不白的祷文。
佐藤美穗看着姜山转身去收拾石桌上的碗筷,背影依旧挺直,却好像比刚才松快了些。她知道,这场婚,无关情爱,只关生存。
但或许,在这看不到头的困局里,这已是他们能抓住的,唯一的浮木。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圆石头,轻轻叹了口气。
“姜山。”她第一次这样叫他的名字,声音里带着点涩,“结了婚,你得教我打拳。”
他回头看她,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很浅,却真实:“好。”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铺着铁皮的地面上。这场始于算计和无奈的婚事,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谁也不知道会激起怎样的涟漪。
但至少,他们不再是孤单的困兽了。
庭院的樱花树又开花了,三年来已是第三度。姜山和佐藤美穗坐在树下的石凳上,他手里在编草绳——从仓库角落里捡的稻草,她在一旁剥莲子,指尖沾着莲心的苦,却没像往常那样皱眉。
“军部又送来新的记录册,”佐藤美穗突然开口,声音很轻,“说要记咱们……常待在一起的地方。”
姜山编草绳的手顿了顿,抬头看她。阳光下,她的侧脸柔和了许多,眼角的细纹里藏着这三年的光阴,不再是刚来时那个带着戾气的少佐,倒像株被磨去尖刺的芦苇。
“记就记吧。”他低下头,继续编织,草绳在他手里慢慢成形,“反正咱们俩,白天在井边打水,你帮我擦汗;傍晚在石桌旁吃饭,我替你挑出不爱吃的姜丝;夜里在廊下看月亮,你给我讲东京的樱花……”
他数着这些琐碎的事,像在数手里的草绳结,“他们爱记就记,反正都是这些,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佐藤美穗的脸微微发烫。这三年,他们确实像他说的那样,朝夕相对,却从未越界。没有缠绵的亲吻,没有暧昧的触碰,只有在无数个沉默的瞬间里,慢慢滋生出的默契——他看她一眼,就知道她想说什么;她递过一杯水,就知道他此刻渴了。
这种默契,比任何“羞羞事”都更让人安心。
(记录员:辰时,樱花树下,二人共坐,编绳剥莲,距离一尺。)
远处的研究所里,老阴阳师捧着新送来的记录,对着地图点头:“果然,他们常待的地方,都在‘生门’附近。姜山的‘气’能安抚人心,佐藤少佐在他身边,‘气脉’也变得柔和——这才是最珍贵的‘共生之气’!”
副官在一旁附和:“是啊,这几年帝太平洋战场战场连连得胜,占领区的治安也稳了不少,都说跟姜山的‘和气’有关。他的‘气’透过佐藤少佐传出来,连带着咱们的士兵都少了戾气,这才是真正的‘辉煌之源’!”
他们不知道,这份被奉为“瑰宝”的“和气”,不过是两个困在牢笼里的人,彼此取暖的本能。
(记录员:未时,井台边,姜山打水,佐藤递帕,指尖相触即分。)
傍晚,姜山帮佐藤美穗修补被风吹破的晾衣绳,她站在一旁递钉子,夕阳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他们说,大日本帝国的辉煌,有你的功劳。”佐藤美穗轻声说。
姜山锤钉子的手顿了顿,嗤笑一声:“我连这院子都出不去,能有什么功劳?是他们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
他转过身,看着她,眼里有了点温度:“但我知道,这三年能熬过来,有你的功劳。”
佐藤美穗的心跳漏了一拍,慌忙低下头,假装整理衣角。
(记录员:酉时,晾衣绳旁,共修绳索,影子交叠。)
夜里,两人坐在廊下,看着天上的月亮。姜山突然伸手,轻轻拂去她发间的一片樱花瓣,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
“佐藤美穗,”他叫她的名字,声音比月光还软,“你觉不觉得,咱们俩……”
“嗯。”佐藤美穗没等他说完,就轻轻应了一声,眼眶微热,“我知道。”
他们都知道,这场始于算计的“结婚”,早已在日复一日的相伴里,变了味道。不是轰轰烈烈的爱,是像草绳一样,在无数次缠绕里,变得密不可分的依赖。
(记录员:亥时,廊下,共观月,男子为女子拂花瓣,无言语。)
姜山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突然笑了,伸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他的手很暖,掌心相贴的瞬间,两人都没说话。
“咱们俩,”他低声说,像在对她说,也像在对自己说,“是真的沉入爱恋里了。”
风穿过铁丝网,带来远处的军号声,却吹不散廊下的暖意。记录册上的字迹还在增加,那些冰冷的“位置”和“时辰”,永远记不下此刻两人眼里的光——那是在绝望的牢笼里,彼此给的,唯一的希望。
而他们不知道,这些被精心记录的“你侬我侬”,在军部眼里,早已成了比“龙气”更重要的秘密——他们相信,这份“共生之气”,才是帝国长治久安的关键。
只是没人问过他们,愿不愿意用这份“爱恋”,去换所谓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