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明和赵淑芬交换了一个忧心忡忡的眼神,不敢再耽搁,半扶半抱着将徐志超送进了刚好打开的电梯轿厢。米萍站在电梯外,眉头微蹙,目送着他们。在电梯门缓缓合拢的刹那,徐志超的目光透过狭窄的缝隙,再次捕捉到米萍颈后那抹淡淡的月牙痕。那印记像一个冰冷的、带着嘲讽的句号,重重地砸在他的心口。电梯开始下行,轻微的失重感传来,徐志超靠在冰冷的轿厢壁上,闭上了眼睛。混乱的记忆碎片并未平息,反而更加汹涌地冲击着他的意识。
那个丢失的女儿,那个颈后的月牙痕……米萍……米萍!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脑海中某个尘封的角落。他猛地记起,当年在混乱的码头上,人贩子粗鲁地抱着哭得声嘶力竭的小女儿时,旁边似乎有个本地看热闹的老妇人,操着浓重的口音叹息了一句:“作孽哦,这么乖的囡囡……叫啥名?米……米萍?哎呦,哭得真可怜……”
米萍!米萍!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上。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咆哮的声音。原来她一直在这里!就在他的医院里!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这么多年,那种挥之不去的特殊感觉,那种莫名的亲近与疑惑,此刻终于找到了残酷的源头——血脉的牵引,无声的召唤。他竟浑然不觉!
电梯“叮”的一声轻响,稳稳停在了一楼。门开了,外面嘈杂的人声和冷风一起灌了进来。徐志超却像被钉在了原地,浑身僵硬冰冷。徐明和赵淑芬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穿过喧闹的门诊大厅,走向停在医院门口的黑色轿车。冬日的寒风像冰冷的刀子刮在脸上,徐志超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早已将他淹没。
轿车平稳地驶离医院,汇入新年的车流。徐志超坐在后座,身体随着车辆的轻微颠簸而晃动。他紧闭双眼,眉头深锁,仿佛在忍受巨大的痛苦。徐明透过后视镜,看着父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眼神复杂。赵淑芬则紧紧握着徐志超冰凉的手,低声絮叨着回家后的安排,试图缓解气氛,但那声音听在徐志超耳中,却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他沉浸在巨大的震惊和迟来的狂喜中。女儿!他的亲生骨肉!丢失了三十多年的女儿,竟然就在身边!命运跟他开了一个多么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玩笑!狂喜过后,随之而来的是无边无际的恐惧。他该如何面对她?如何告诉她这残酷的真相?她……她会认他这个失职的、甚至可以说是害死她生母(这个念头让他浑身一颤)的父亲吗?
徐家老宅深藏在一条僻静的梧桐路尽头。车缓缓驶入院门,在一栋爬满了枯萎藤蔓的灰色三层小楼前停下。小楼有些年头了,带着旧式洋房的格局,在冬日萧瑟的庭院里,显得格外沉郁。几株高大的梧桐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直刺铅灰色的天空,像一幅凝固的水墨画,透着挥之不去的冷寂。
徐明和司机一起,将虚弱的徐志超从车里搀扶出来。老宅的保姆张妈早已闻声迎了出来,脸上带着恭谨和担忧:“老爷子回来了!房间都收拾暖和了!”
赵淑芬跟在后面,指挥着司机搬运行李。她脸上堆着笑,声音刻意拔高了几分:“老徐,到家了!看看,还是家里舒服吧?张妈,快,把炖好的参汤端到老爷子房里去!”
徐志超被搀扶着,脚步踉跄地走进这栋阔别月余的老宅。一股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陈旧的木质家具散发出的味道,混合着淡淡的灰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那是岁月沉淀下来的、挥之不去的暮气。客厅里厚重的丝绒窗帘半拉着,光线昏暗,更添几分压抑。他像一个闯入者,茫然地环顾着这个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只觉得每一件熟悉的摆设都透着疏离。
回到二楼自己的卧室,徐明和赵淑芬小心地将他安置在铺着厚实被褥的床上。柔软的床铺带来些许慰藉,但徐志超紧绷的神经并未放松。赵淑芬坐在床边,接过张妈端来的参汤,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送到徐志超唇边:“老徐,来,喝点热的,暖暖身子,去去医院的晦气。”
徐志超勉强喝了两口,温热的汤水滑过喉咙,却丝毫暖不了他那颗被冰水浸泡的心。他推开汤碗,疲惫地摇了摇头:“淑芬,让我……静一静。累了。”
赵淑芬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放下碗,体贴地为他掖了掖被角:“好,好,你先歇着。有什么不舒服就叫张妈,或者按铃。”她站起身,又对徐明使了个眼色,“徐明,我们先出去,让你爸好好休息。”
徐明点点头,目光在父亲异常苍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深得像潭水,让人看不清底下的波澜。他什么也没说,跟着赵淑芬轻轻退出了房间,小心地带上了房门。
厚重的房门隔绝了外面的声音,房间里骤然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寒鸦的啼叫,更显得空旷凄清。徐志超独自躺在宽大的床上,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上那盏蒙尘的水晶吊灯。女儿!米萍!这个念头像藤蔓一样疯狂地缠绕住他,带来短暂的狂喜,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越来越强烈的不安死死扼住。
为什么会如此不安?仅仅是害怕相认吗?
不。绝不只是这样。
米萍……米萍……这个名字在他混乱的思绪中沉浮,像一把钥匙,在试图开启一扇他潜意识里紧紧关闭的、充满不祥的门。一些模糊的片段开始不受控制地闪现。米萍在医院……她是眼科主任……她结婚了……她的丈夫……她的丈夫是潘六!胸外科主任潘六!徐明的得意门生!那个他曾经颇为欣赏、甚至……甚至……
一个冰冷的、带着巨大不祥预感的念头,像一条滑腻的毒蛇,猝不及防地缠住了他的心脏!潘六和米萍的婚姻……那桩婚事……
“不……不可能……”徐志超猛地从床上坐起,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胸口的衣襟,大口喘息着,额头上瞬间沁出豆大的冷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让他如坠冰窟!难道……难道当年那件事……那个他亲手布下的局……那个他为了提携得意门生、巩固儿子势力而精心设计的圈套……那个被他用权力和谎言埋葬掉的、叫田龙的年轻人的爱情……那个被蒙骗、被强行推入无爱婚姻的可怜女人……
那个女人,竟然是……是他的亲生女儿米萍?!
“是我杀死了女儿的爱情,是我扼杀了女儿的幸福,罪过啊,罪过!”徐志超老爷子愧疚的呐喊。
这个念头如同晴天霹雳,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将他残存的理智彻底击得粉碎!
“啊——!我是凶手!我是凶手”一声压抑的、野兽般的嘶吼从徐志超干裂的唇间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