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明昭轻拍两下床榻边的空位,示意黎渊过来坐。
太亲密了。黎渊习惯性蹙了蹙眉头,他说不准自己内心,此刻竟有些别扭。刹那,脑中灵光一现,刚刚隋明昭让他不要皱眉的话闪现脑中,仿佛又在耳边回响。他忍不住手指揉了揉眉心,一双漂亮的秀眉重新舒展开来。
黎渊一僵,陡然意识到了自己刚刚不经意间做出了什么样的举动。他抬眸去看隋明昭,双方视线对上,隋明昭率先弯了弯眼睛,没有在他这个行为上大做文章揶揄,只是笑道:“你还要在那站多久?”
“哦。”黎渊无意义应了声,火速移开视线。他垂眸在殿内扫视了一番——茶几旁有个矮凳。
就它吧,黎渊想,坐是不可能坐隋明昭床边的,仅是想想就觉得别扭。打死他不会坐隋明昭床上,靠得太近了。
于是,隋明昭眼睁睁地看着黎渊走到茶几旁,用右脚勾着凳腿,一步步地拖动过来。凳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嗤——嗤”声。
还是小孩脾气。隋明昭心里失笑,明明可以用法术移过来的。
他面上忍着笑意,偏头转移视线,生怕自己再看下去会忍不住笑出声,被小徒弟察觉,从而使本就心思敏感的徒弟变得更加恼羞成怒。
矮凳实在太矮了,座面离地面,距离不到成年男人两掌半的高度。黎渊正处年少,身形虽有着少年人独有的纤细清瘦,但身量却在同龄人中鹤立鸡群,眼下,一米八几的高个子坐在矮凳上,双腿不好自然伸展,被迫向内弯曲得厉害。
视觉上形成极大反差,显得格外突兀。
“噗嗤——”
隋明昭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黎渊满含警告地瞪了他一眼。
隋明昭心领神会,不笑了,他掩饰般地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换了副态度,向黎渊虚心请教道:“请问——”
刻意拉长了语调。
黎渊直觉没啥好话,果不其然,接下来,就听自己师尊问他:
“这位小公子,你这样坐着不累吗?”
“不累!”黎渊速度极快地别过头,脸颊微微泛起了红晕,但他很快又转了回来,凶巴巴道:“关你什么事!”
刚开始坐上去的时候,黎渊不觉得累,顶多觉得姿势有些别扭,腿舒展不开。经隋明昭这一说,黎渊竟隐隐地真觉得腿有些酸胀、腰部有些疲累了。
错觉!黎渊虎着张脸,半分钟都没到,他身体哪有那么差?
不过,他也知道,高个子坐矮凳久了的确会累,何况这张矮凳还是他小时候隋明昭给他准备的。他小时候身高较同龄人矮很多,那时候坐它正好。现在长大了,身高如潮水般猛涨,自然坐这矮凳就不合适了。
但那又怎样?他不选择坐隋明昭床边,室内也只有这张可移动的矮凳可选,总不能他坐柜子上吧?
黎渊想,就算坐久了会累,他也不会承认。
隋明昭不知道是不是看穿了他的想法,反正黎渊抬眼去看的时候,就发现自家师尊在那盯着他瞧,左右上下打量,像望稀奇似的,嘴角噙着抹意味不明的笑,就这样看着他也不说话。
“快讲!”黎渊催促道。
隋明昭还是盯着他瞧。
许是被瞧久了感觉有些不自在,黎渊又小声咕哝了句:“你快点讲我就不累。”
这句,声音小的像蚊子哼。
但,隋明昭还是听见了。
他满意地笑笑,徒弟这新招不错,他借过来改良了一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效果好的有些出乎意料了。
见好就收的道理隋明昭明白,他终于大发慈悲地移开了视线。
再盯下去徒弟就要冒烟了。
隋明昭莞尔,放过了自己面皮薄的小徒弟。
话题重新回到正轨。
提起林之平口中的尊上。
“他真实名字叫赵狗蛋。”隋明昭说起这个名,自己也忍不住笑。
黎渊深感意外,他狐疑地看向自家师尊,邪教头子真名能叫这个?
隋明昭看小徒弟脸上一副“你是不是在蒙我”的神情,觉得分外可爱,手痒,想去摸头,见徒弟面色不善,只得先忍住了。
他咳了声,正儿八经地再次重申了遍那个粗俗搞笑的名字:“真的,不骗你。”
“他是为师还没被……你师祖带回天极宗时,在民间的同窗。”
“原是百乐城一户教书先生家的儿子,小时候多病,家里老人才给他取了这个小名,民间习俗贱名好养活。我五、六岁的时候,被家里人送到他父亲门下读书启蒙。”隋明昭回忆,“他家里人让我们这些同窗的同龄人叫他小名。”
隋明昭:“后来,再长大些,知道廉耻,他就不让叫了。只让我们喊他大名,叫‘赵翼’,是他父亲取的。原意是希望他能像鸟儿一样无拘无束自由翱翔在广阔天空。”
“可架不住我们这些小孩子顽皮,当着他家人面是不再喊了,私底下还是喜欢喊他‘狗蛋’。”隋明昭眼神悠远,似是被回忆勾起了幼年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每次,他都气得暴跳如雷。”
“你小名叫什么?”黎渊冷不丁地问出声。
“嗯?”
这转折有些突然,隋明昭骤然被打断,一时没反应过来,微微停顿了会,好笑道:“学坏了啊,居然想诈你师尊。”
“我没有。”黎渊立马否认。
徒弟否认就否认吧,隋明昭不以为意,但事关自己清誉,该声明的还是要声明:“为师小时候身体健壮的很,用不着取贱名。”
本想一句话带过,哪想黎渊不依不饶,依旧固执地问:“那你叫什么?”
隋明昭新奇,反问他:“你又不是为师长辈,问为师小名干什么?”
黎渊动了下嘴巴,吐出一句:“我不知道。”所以,想知道。
他其实是更想了解一些隋明昭的过往,只是不知怎么,话到嘴边就变成了执着地抓着小名不放,非要问个明白。
“没大没小。”
隋明昭唇角微微弯曲,笑声低沉而含糊不清。
可能由于隋明昭语气含笑的缘故,这原是训斥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显得格外威严不足,反倒多了丝宠溺纵容意味。
黎渊一愣,等他再次回神的时候,隋明昭已经开口将话题又引回去了。
“我离开百乐城的时候,赵翼八岁,”隋明昭凝眉沉思,“不知道他后来是怎么入的魔道。”
“会不会像你一样,被魔道尊者带回去的?”黎渊提供了一个思路。
隋明昭天赋异禀,根骨奇佳,被外出游方的天极宗宗主慈恒仙尊看中,将其从民间带回,收为亲传弟子。此事,在修真界早已人尽皆知。至今当地仍流传着慈恒仙尊慧眼识才,选中隋明昭的佳话。如此看来,赵翼也有可能是被魔道某一门派的尊主看中,带了回去。
只不过,赵翼根骨天赋肯定没隋明昭好,要不然当年慈恒仙尊带走的就是赵翼,而不是隋明昭了。
赵翼要是根骨天赋奇佳的话,这么多年不会在魔道查无此人。
黎渊思虑。
隋明昭同样也想到了。
“有可能。”隋明昭先肯定了徒弟的猜测。
他还想到了些别的:
“你师祖跟你璟玄师叔一样爱在民间捡人回来。”
!!!
黎渊心头一震。
他可没忘记,当年璟玄捡他回来,不是因为发现他修真天赋根骨佳。虽然后来证明他根骨的确不错,但当时璟玄捡他回来,主要原因还是靠他扮可怜蓄意接近!
隋明昭提这个干什么?
是顺着思路偶然想到还是另有所指?
黎渊心中不安,抬头望去,隋明昭正倚靠着床背沉思,双眸微垂,纤长的睫毛掩盖住了眸中神色,让人窥探不出他具体真实意图。
不知为什么,看着这样的隋明昭,黎渊心底慌乱骤然减少了许多,大抵是因为不需要直接面对隋明昭探究眼神。
虽然他想从对方眼神中窥得一丝真实内心所想,但,如果真的面对……他心中最不希望的那个可能的话,还是会忍不住犯憷。
黎渊定了定心神,即使心里想法都过了个山路十八弯,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继续问道:“您……怎么受伤的?”
大乘巅峰的武力值可以说是天下第一,天下第一怎么还会受伤?
仿若突然意识到对方是自己师尊,需尊师重道,黎渊终于记得用上了敬语“您”。
隋明昭抬眸看了他一眼,神色如常,看上去还是跟平日里一样。
看来之前那句话应该是顺着思路偶然想到的。
黎渊暗自松了口气。
“他身上有个奇怪东西,抓那个东西的时候被伤到了。”隋明昭说,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正经。
面对自家徒弟,说正事时,他从来没有说半句留半句打哑谜让人猜的习惯。
不等黎渊再问,隋明昭就直接将所知全部告诉徒弟:“那个东西原先在赵翼识海中,相当隐蔽。我能发现还是在跟他交手时,赵翼被我重伤,神识不稳引发识海震荡,那东西趁机逃窜了出来。”
隋明昭眸光微闪,回想起,当时处于濒死状态正在大口呕血的赵翼,被他用利器敲击,砸漏了很长一道裂缝的识海,从里面飞出——“长着一对小黑翅膀的方形镜。”
“没有眼睛嘴巴,却能看得到人,会说人话。”
黎渊同样奇怪,他见过的宝物数不胜数,没见过修真界有这么一个怪模样的东西,就算是听,也没听说过。忙问:“它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隋明昭回答,“就是先‘啊’地尖叫了声,然后喊赵翼救它。”
隋明昭轻嗤了声,继续说道:“它主人都自顾不暇了,哪有空去救它?”
“那东西着实古怪,身上没有任何灵力,却能抵挡得住我的灵力攻击。”
即使他没有尽全力,但仅如此也足以让隋明昭感到惊讶。
“防御力可以说是满分,攻击力却为零。”
黎渊:“师尊您不是说抓它的时候被伤到了吗?”
都伤到大乘期了攻击力怎么可能为零?
隋明昭看着他似笑非笑,一字一句道:“听、为、师、把、话、说、完。”
黎渊不作声了。
隋明昭瞟了他一眼,见黎渊安静下来方才继续说,说起这段的时候,语气中隐约蕴藏着一丝懊恼:“快要抓到它的时候,那东西身上突然亮起功德金光。”
金光熠熠,有冲天之势。幸亏他提前布置了阵法,阵法隔绝了外界,也阻挡了金光外露,要不然这么显目的功德金光,少不得引来外界注意。
呵,隋明昭在心里嘲讽,这天道真的是无时无刻都想着趁机给他添麻烦。
跟祂创造出来的那小东西一模一样。
每当想起,都让人如鲠在喉。
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可惜……
隋明昭目光幽深而沉寂,似是在思量着什么。
“师尊?”黎渊略带疑惑的声音响起。
黎渊喊他的这句称呼让隋明昭瞬间回过神来,他脑中思量了一下,接着说道:“那金光化为长剑。”
其中缘由,隋明昭并不准备全部都讲给小徒弟听。
他隐去重要部分,只捡他受伤的那部分原因讲:
“为师不慎被其幻化出来的剑气所伤。”
“赵翼虽然濒死但还剩口气,借着功德金光掩护,跟那东西一起逃了。”
怕徒弟听不明白,隋明昭解释道:“功德金光是天道所降,专门保护九世善人。”
说到这,隋明昭眸中一抹讥讽之意一闪而过,快得让黎渊还未来得及发觉。
那古怪东西是九世善人?
不对,那东西……还能是人?
黎渊纳闷,天道难道眼神不好吗?
东西跟人都能认错?
迎着徒弟疑惑不解的目光,隋明昭没卖关子,果断将上句话补充完整:“或者对这方世界曾做出过贡献,有功德在身的灵物。”
“天道不想让我杀它。”隋明昭缓缓敛眸,轻笑道:“世界法则在保护它。”
不知为何,黎渊蓦然觉得此时的隋明昭,身上流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孤寂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