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来到御花园处一处荷塘边上,赵顼对着王中正点头示意。
后者立刻心领神会,疾步奔向荷塘旁一棵古槐树后那片不起眼的乱石堆。
只见他熟稔地在几块看似随意堆砌的石块上用力按压、扭转,手法迅捷而精准,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喀啦啦——”
一阵沉闷的机括转动声从水底深处传来,声音不大,却带着岁月的沉重,让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紧接着,在众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那满塘的池水如同被无形的巨口吞噬,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下降!
浑浊的淤泥和水草裸露出来,散发出刺鼻的腐殖气味。
不过片刻,荷塘底部竟赫然现出一条向下延伸、黑黢黢的台阶入口!
石阶湿滑,布满青苔,通向未知的黑暗深处。
皇后、妃嫔们掩口惊呼,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异。
王安石与章惇虽强自镇定,但瞳孔深处亦是剧烈震动!
王安石心中更是瞬间闪过无数念头,终于明白官家那份“自有保命方法”的底气何在。
只有赵顼,半躺在软辇上,面无表情地闭上了眼睛。
他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苦涩和荒谬感。
这条密道,是太祖开国时便秘密建造,历代相传,非社稷倾覆、君王危殆之际绝不动用。
每一代帝王继位时,都会由前任帝王口耳相传密道位置及开启之法,并指定一位最忠心的内侍首领共同掌握。
他本以为这是为大宋国祚绵长而设的象征,是祖宗留下的最后一道护身符,从未想过自己竟真有被迫启用的一日。
“咳咳……”赵顼的咳嗽声打破了死寂,也拉回了众人的思绪。
他勉强睁开眼,目光扫过众人,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事急从权…咳咳…王中正,速引太后、皇后、众妃嫔先行…入密道…沿路必有标记…咳咳咳…”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咳嗽,嘴角渗出血丝。
“事急从权。”赵顼睁开眼,“王中正!”
“奴婢在!”王中正立刻躬身。
“你为前导,引太后、皇后、众妃嫔速入密道。直抵出口。”
赵顼的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女眷,“母后、皇后,安心前行,出口在城东密林,必有接应。”
“官家…”皇后泪眼婆娑,欲言又止。
“快去!”赵顼语气加重,不容置疑。他深知,此刻多耽搁一秒,便多一分覆灭的危险。
王中正立刻指挥几名最得力的内侍和仅存的几名皇城司精锐:“快!小心搀扶!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各位娘娘,请随奴婢来!
注意脚下湿滑!”宫女内侍们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扶着依旧神情恍惚的高太后,以及哭泣的皇后和惊惶的妃嫔,在王中正的引领下,迅速踏上湿滑的石阶,身影很快没入地道口的黑暗中。
目送女眷消失在通道内,赵顼的目光转向王安石、章惇和林从文派来护卫的几名皇城司亲兵。
“王相、子厚,随朕入内。”他看向那几名亲兵,带着一丝沉重,“尔等…亦随朕来。此地…已不可守。”
这几名亲兵是林从文特意挑选留下的死士,闻言毫不犹豫,齐声低喝:“遵旨!誓死护卫官家!”
王安石与章惇立刻上前,与内侍一同抬起皇帝的软辇。
石阶狭窄湿滑,众人小心翼翼,挪动得异常艰难。
赵顼在辇上,能清晰感受到每一次颠簸,每一次脚下不稳带来的晃动。
他紧抿着唇,强忍着咳嗽的欲望,侧耳倾听着宫门方向传来的动静。
远处,震天的喊杀声、爆炸声、兵器撞击声、濒死的惨嚎声,如同连绵不绝的闷雷,隔着重重殿宇,依旧清晰地传来,时强时弱,却从未停歇。
每一次剧烈的轰鸣或骤然拔高的喊杀声,都让地道入口处的人心头一紧,仿佛能看到林从文和他那残存的袍泽在浴血奋战,用血肉之躯一寸寸拖延着叛军推进的速度。
“林正则…还在死战…”章惇低声说了一句,声音里带着敬意和悲愤,他握紧了拳头。
王安石沉默着,只是抬起软辇的手更加用力,指节发白。
他们都知道,林从文是在用自己的命,为他们争取这宝贵的逃生时间。
终于,在几名亲兵前后照应下,赵顼的软辇被艰难地抬下石阶,王安石、章惇紧随其后进入地道。
最后两名亲兵殿后,警惕地注视着花园入口方向。
待最后一名断后的皇城司亲兵闪身进入通道,赵顼虚弱地抬了抬手。
断后人立刻摸索到石壁上一处不起眼的凸起,用力按下。
“嘎吱……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从身后传来,沉重的石门缓缓闭合,将最后一丝福宁殿方向隐约传来的厮杀声彻底隔绝。
紧接着,通道深处响起细微的水流涌动之声,越来越响,最终化为沉闷的轰鸣。
众人心知,御花园的池塘,此刻正被地下水脉重新注满,将地道的入口彻底掩盖于碧波之下,只余下御花园中那一地杂乱的脚印,成为这场仓皇逃离的唯一痕迹。
地道内阴冷潮湿,石阶湿滑。
王中正高举火把在前引路,身后是搀扶着昏迷高太后、面色苍白的皇后与妃嫔,王安石与章惇一左一右,紧随着赵顼软辇。
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只有急促的喘息、压抑的咳嗽和纷乱的脚步声在狭窄的通道内回荡。
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走了约莫两刻钟,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不同——不再是单调的石壁,而是一处向上的天然石阶,有湿润的泥土气息和隐约的风声透入。
王中正加快脚步,熄灭多余火把,只留一支微光,小心翼翼地推开石阶尽头覆盖着藤蔓苔藓的厚重石板。
一股带着草木清香的凉风瞬间涌入地道,驱散了部分霉味。
众人鱼贯而出,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林木葱郁的山涧之中。
此时,东方天际已泛起一片鱼肚白,稀薄的晨雾在林间流淌。
远处,隐约可见汴京城高大的轮廓,但更刺目的,是城中冲天而起的火光和滚滚浓烟——那是宫城方向!
厮杀仍在继续!
未等众人喘匀气息,山涧旁的树影一阵晃动。
十数名身着粗布麻衣、看似普通樵夫猎户的壮汉迅速现身,动作矫健无声。
为首一人,年约五十,面容刚毅,目光锐利如鹰,虽穿着朴素,但那股久经沙场的剽悍之气却难以掩饰。
他目光扫过狼狈的皇室队伍,最终锁定在软辇上脸色苍白却眼神沉静的赵顼身上,单膝跪地,抱拳沉声:
“卑职从龙卫指挥使,破军!恭迎圣驾!”
他身后十数名壮汉亦齐刷刷跪倒,动作整齐划一,宛如一人。
赵顼靠在软辇上,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
他强打精神,目光落在破军身上,带着一丝欣慰。
“平身……”他艰难地抬了抬手,指向远离汴京的方向,“安排一下,往……大名府方向走。”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再次出声:
“另外……将朕的圣旨……传遍周围州府,号召……天下兵马勤王!速擒叛逆……赵颢、韩琦、富弼等贼首!”
“喏!”王中正立刻应声。
他迅疾地从一名内侍背着的包裹里,取出一卷圣旨。
王中正双手捧着圣旨,快步走到破军面前,郑重递出。
破军双手接过,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他再次抱拳,头颅深深低下:
“臣,领旨!请官家在此稍候片刻,卑职立刻安排!”
言毕,他霍然起身,不再赘言,转身对身边一名精悍手下低语几句,那手下立刻带着数人消失在密林深处,显然是去布置撤离路线和警戒。
破军本人则紧握着圣旨,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山涧侧方,约两百多米外一处隐于林间的普通村落快步走去。
王安石望着破军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远处火光冲天的汴京城,眉宇间忧色更深。
赵顼的目光也穿过林隙,投向汴京的方向,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紧握软辇扶手的指节,因用力而更加苍白。
潜龙已出渊,但风暴,远未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