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内心天人交战,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阻拦当朝太后、官家生母探视昏迷的儿子?
这于礼法、于孝道,都是大不韪!传出去,足以让他王安石万劫不复。
他何尝不知章惇、林从文所言句句在理?但“孝”字当头,这“恶人”之名……
他艰难开口:“子厚、正则,太后乃官家至亲,我等身为臣子……”
“介甫公!”
章惇急声打断,他太了解王安石的顾虑,但此刻容不得半点优柔寡断,“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礼法人伦固然重要,然社稷安危、官家性命、辽东数万将士乃至允承兄身家性命,此刻皆悬于一线!若官家真有不测……”
他逼近一步,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针,“官家尚无子嗣!嗣君必从宗室藩王中选立!
谁能保证继位之人,会如官家这般信任允承,支持新政?
韩琦、富弼、吕公着等人必借此翻盘!我等心血,允承在辽东的谋划,都将付诸东流!介甫公,三思啊!”
章惇最后一句话,如同冰水浇头,彻底浇灭了王安石心中最后一丝犹豫。
他猛地想起那份染血的密信,想起官家呕血昏迷前授予黄忠嗣“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决绝托付,想起辽东前线枕戈待旦的数万将士。一股悲壮之气自胸中涌起。
王安石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坚定,他看向林从文,再无半分迟疑,沉声道:“正则!你速带皇城司亲信,严守福宁殿!
没有我与子厚的允许,任何人——包括太后——不得入内惊扰圣驾!
殿内御医、宫人,务必严加管束,不得传递任何消息!同时,”
他语气斩钉截铁,眼中寒芒一闪,“立即遣精干人手,严密监控在京所有宗室藩王府邸!
任何人等,无诏不得擅离府邸半步!胆敢妄动者,皇城司有权先行扣押!非常时期,一切以稳定为上!”
“明白!”林从文抱拳领命,动作干净利落,转身就要去布置。
“等等!”王安石叫住他,目光直视林从文双眼,一字一句道:“正则,此乃国事!更是关乎官家安危、社稷存续的大事!今日拦驾,乃我之决断!若有任何罪责,一切由我王安石承担!”
他挺直了腰板,一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油然而生。
林从文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化为更深的决然:“介甫公言重了!护卫官家,职责所在!林从文但凭吩咐!”
他不再耽搁,迅速转身,身影融入阴影之中,只留下几声低沉急促的号令。
“子厚,”王安石转向章惇,整理了一下袍服,眼神沉静如水,“随我去……‘恭迎’太后凤驾。”
他深吸一口气,大步流星地朝着福宁殿正门方向走去,步履沉稳,仿佛前方不是万丈深渊,而是他必须踏过的荆棘之路。章惇紧随其后,眼神同样坚毅。
殿外的风,似乎更冷了。
福宁殿紧闭的朱红大门,如同隔绝了两个世界。
门内是昏迷的皇帝和未知的凶险,门外,一场无声的较量即将上演。
急促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王安石与章惇几乎是疾奔而来,两人的官袍下摆在冰冷的石板上拂过。
王安石面色沉凝如水,眉宇间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决绝;章惇紧随其后,气息微喘。
他们刚在廊柱下站定,整理因疾行而略显散乱的衣冠,回廊尽头便传来一阵压抑而肃穆的脚步声。
内侍尖细的嗓音带着战栗响起:“太后娘娘驾到——!”
凤辇仪仗如同沉默的乌云,在昏暗的光线下缓缓逼近。
高太后端坐其上,凤冠霞帔在灯火映照下流光溢彩,却掩不住她眉宇间的焦灼与忧惧。
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扇紧闭的殿门,仿佛想穿透厚重的门板,看清里面儿子的状况。
凤辇在殿门前停下。
高太后不等内侍搀扶,已自行起身,便要向殿门走去,脚步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急切。
就在此时,王安石一步上前,身影如同山岳般,稳稳地挡在了高太后与殿门之间。
他深深一揖,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阻隔之意:“臣王安石,参见太后娘娘。”
高太后脚步一顿,凤眸瞬间抬起,凌厉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射向王安石:“王介甫?你在此作甚?还不速速让开!吾要进去看皇帝!”
王安石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头却微微抬起,直视着太后眼中翻腾的怒火与急切,脸上不悲不喜,如同古井深潭:“回禀太后,臣不敢让。”
“不敢让?”高太后眉梢高高挑起,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你王介甫想干什么?拦着母亲探视病危的儿子吗?!莫非这殿内,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怕吾看见?!”
周围的空气瞬间冻结。
皇城司的守卫们虽依旧肃立,但气息明显更加紧绷。
王安石迎着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怒火,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清晰,如同重锤砸在冰冷的地面:“太后言重了。
殿内唯有御医与忠心宫人,竭尽全力侍奉官家。臣不想干嘛,也绝无此心。臣阻拦,只因御医有严命!”
他略一停顿,加重了语气,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官家龙体沉疴,心血大损,神思混沌,此刻最忌惊扰!
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都可能引发不测之危!
太后娘娘爱子心切,天日可鉴,然此刻进去,官家见母心切,情绪必然激动,此乃御医断然禁止之大忌!
臣非敢阻拦太后探视亲子,臣是不敢拿官家的性命安危,做冒险!臣不允许官家处于任何一丝危险的可能之中!”
“危险?”高太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但那笑声里充满了愤怒和难以置信,“王安石!你是想说……
吾会谋害自己的儿子?吾进去,对顼儿是危险?!”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手指几乎要戳到王安石的鼻尖。
王安石再次深深一揖,腰弯得更低,语气却更加坚定:“臣绝无此意!臣万死不敢!
太后对官家舔犊情深,天地共鉴!
臣所指危险,乃是官家此刻病体孱弱至极,任何外界刺激,无论源于何人,无论出于何等善意,都如同烈火烹油,足以酿成无法挽回之大祸!
御医之言,字字泣血,皆为此理!请太后明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