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微的雪,比于都斤化得更快。
刚入四月,斡难河与达兰河两岸的冻土便已酥软,融雪汇成的春水暴涨,将大片草甸和滩涂变成了泥泞泽国。
此既是天然的屏障,也成了中原南路大军必须克服的第一道难关。
沈凛麾下的四十五万人马,并未如洪流般一股脑倾泻向敌阵,而是分为数股更易于在复杂地形中调度迂回的利刃,从不同方向,似梳篦般缓缓梳过战场,挤压着铁伐与贺兰忽刺的活动空间。
这其中,有一支队伍显得格外特殊。
他们人数约两万,主要由合主部降卒组成,里面掺杂了少量苍梧军官和督战队。
队伍行进在一条较为干燥的土脊上,两旁是泛着浑浊水光的泥沼。
士卒们穿着不太合身的中原军服,大多沉默地走着,眼神复杂。
北边曾是他们的故土,也是如今敌我难分的战场。
队伍最前方,两位男子各乘一马。
屋质已剃去了部分代表合主贵族的发辫,披着苍梧中级将领的制式轻甲,面容沉静,目光不断扫视着周围。
曲率则依旧是那副随性模样,只是在军袍外套了件旧皮坎肩。
马鞍旁挂着他那柄标志性的弯刀,嘴里叼着根草茎,时不时跟身侧经过的合主士卒挤眉弄眼,或者说两句俏皮话,试图缓解行军的沉闷与紧绷。
“喂,屋质。”曲率用马鞭轻轻碰了碰同伴的手臂,压低嗓音道:“走了许多天,我瞧着弟兄们心里揣着事呢。”
屋质“嗯”了一声,没接话。
曲率自顾自道:“搁以前,咱们这种降兵上阵,别说铠甲兵刃,脖子上不戴几副枷锁,脚腕上不拴着铁链子,那都算主将仁慈。可你看看现在…”
他指了指身后迤逦的队伍,“除了没发最精良的铁甲劲弩,刀枪弓箭一样不缺,行进扎营也没把咱们当囚犯圈着…啧啧…陛下不愧是陛下!”
曲率夸张地竖起大拇指,两颊堆起谄媚的笑,仿佛沈凛就在眼前。
屋质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一口一个‘陛下’,叫得挺顺溜啊?”
“废话!”曲率挺起胸膛,伸手从怀里摸出个巴掌大小、用油布仔细包裹的东西,解开后,露出一块深褐色的小木牌。
“瞅瞅,正经的苍梧户籍牌!老子现在可是有身份的中原良民!”他得意道:“跟着陛下,有肉吃,有前程!不比在草原上,今天被这个部落抢,明天被汗庭当牲口宰强?”
周围几个听得见的合主士卒表情各异,有的露出些许向往,有的则依旧沉默。
屋质没有反驳,曲率经历部族被屠,亲人惨死,对汗庭恨之入骨,投靠苍梧后得到妥善安置,被授予身份,心存感激乃至狂热并不奇怪。
但他自己…
又走了一段,曲率忽然凑近,语气中少了几分玩笑,多了点诚恳,“讲真的,屋质,打完这仗,你有什么打算?”
“我跟殿下吹过牛,将来要混个十六卫大将军当当!到时候,咱们合主部的兄弟,就是我曲大将军的嫡系!”
曲率眼睛发亮,他垂涎右骁卫贺烈身上那套甲胄久矣,奈何对方营帐防卫严密,好几次都没能得手!
只是摸摸而已,恁小气!
曲率清了清嗓子,“本来是想说担任兵部尚书的,可惜李尚书年纪不大,又是个读书人,不怎么好意思跟他抢,左右侍郎…品阶太低…”
屋质望着前方泥沼边缘顽强探出的新草嫩芽,看了许久,“我没考虑那么远…”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疲惫与渴望,“如果可以…打完仗,我希望找片安静点的草场,养几十头羊,几匹马。”
屋质不是赤术,没那么大野心。
当初赤术欲接手金山城防卫,他便持反对意见,可最后仍是拗不过对方。
曲率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放羊?跟小时候一样没出息!咱们可是跟着皇帝陛下打仗!打完了,是要封侯拜将的!放什么羊?”
他笑了一阵,见屋质脸上并无喜意,才渐渐收了声,挠了挠头,“不过…放羊也挺好,安稳。”
“给我留点地方呗,有空会过去坐坐。”
屋质喉咙里蹦出个“好”字。
曲率继续加码道:“中原有种宅子不错,白墙黛瓦,你仿着造一栋,我住着舒坦,当然侍女仆役也得配齐,尤其是侍女,如果是粗手粗脚的,奇形怪状的,休怪我翻脸!”
屋质胸膛高高隆起,又缓缓落下,“有多远…滚多远!”
曲率揽着他的肩膀,“别那么无情嘛,大不了日后我京城的宅子,也帮你搭个窝?”
就在这时,前方斥候飞马回报。
两人立刻收敛了神色。
“禀报二位将军,前方三十里,已见车车尔勒格隘口!隘口两侧山势陡峭,中间通道狭窄,敌军已筑工事,目测莫约数千人把守!”
“隘口后方烟尘微起,似有援军或伏兵!”
车车尔勒格!地图上被重点标注的险要之处,打通它,南路大军的左翼才能真正楔入斡难河上游,威胁贺兰忽剌联军的侧后。
屋质与曲率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眸子中瞬间燃起的锐利光芒。
刚才关于未来的闲聊,无论是封侯拜将还是牧马放羊,此刻都被抛到了脑后。
曲率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嘿嘿一笑,手按上了刀柄:“看来,咱们的‘前程’和‘羊群’,都得先过了前面那道鬼门关再说。”
屋质点头,沉声下令:“全军加速,距隘口十里处,择地扎营。斥候再探,摸清两侧山势及敌军具体部署。弓弩手、刀盾手检查器械。”
不喜欢打仗是一回事,会不会打仗则是另外一回事,合主部二把手的身份,可是他自己拼来的。
既然将责任担在了肩上,屋质便必须为手下部众杀出一条生路!
不管梦想是什么,首先,得活着!
远处,车车尔勒格如同大地裂开的一道险恶伤口,横亘在苍茫的春原之上,静静地等待着鲜血的浇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