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尽天微亮,雪终于停了。
锦溪的街道仍被一层薄白覆盖,积雪未化,街角的井沿、屋檐都结了冰棱,薄霜在屋顶泛着银光,如披白纱之城,静美却冷肃。
但这寂静之下,藏着躁动。
市井之中,风言风语如裂隙中生出的蛇,悄然爬行。
巷东茶馆,炉火正温,几个老客凑着铜炉低语:
“你听说了吗?林家……好像要跑。”
“一直说‘军阵演练’是为了防青阳军,可谁见过演练把人‘清’了的?”
“清的是人?”
一个脚夫正端着热水桶从门口经过,回头道:
“东井坊昨晚被封,我表叔那边消息透出来,说是……官府在抓‘知情者’。”
“清的是知情者。”
几人面面相觑。
再不多言,却都沉默地将茶钱压厚了些,起身离去。
巷南小酒肆,老板正将酒坛搬入后院,一客人边抹嘴边骂:
“你这坛酒太辣,压不住火——”
老板抬头,忽然问:“你说什么火?”
那人顿了一下,低声:“你不知道?昨晚坊西头涨油了,一桶比前日贵了一倍。”
“传言是官里在收。”
巷子另一头,一家布庄已挂出“本日歇市”的木牌,门口贴着张纸条:
“库存被征,不接散单。”
庙前香客络绎不绝,平日里寥落的佛像前,已堆满香灰。
老妇跪在佛前,喃喃祈愿:
“家中孙儿才七岁,不知这年还能不能过。”
锦溪虽尚未焚,却已从心火起。
有人悄悄囤水,有人躲进庙里点香,有人推车逃离向城外村落,有人守着街口张望……
谣言未起,信已传遍。
城中的烟火气还在,但柴火下,已是灰烬将燃。
——
【锦溪城防营】
军号初响,天光未明。
袁平川着甲巡防,步履从容,身后随两人。
一人身材挺拔,略显年长,唇角含笑,正是“督粮监军”——实则是曹衡。
另一人则冷面如霜,身着锦溪市井制式铠甲,肩无军纹,袖口缀着陈旧青阳马队的暗纹。
他不语,只是目光如鹰,冷冷打量四周。
——许文山。
曹衡佯作抱拳,边走边笑:“近日城防营兵粮调拨失衡,督粮之责在我,还请袁副统照拂。”
袁平川神色如常:“自然。”
巡至北门,几名守兵上前行礼。
其中一人,年纪尚轻,眼神飘忽,在看到许文山侧脸时,眉头微蹙,神色微变。
但终究没有说破,只低头退至门边。
曹衡凑近他耳语一句:“你是崔望的亲兵吧?”
那人一惊:“您是……”
曹衡点到为止,转身回头:“替我传句话——若不想陪林家葬身火海,现在是你们最后的机会。”
袁平川紧随其后,淡淡补了一句:“过了今夜,不是死,就是翻天。”
士兵眼神变幻不定,终是点头:“我知道了……”
身后其余几人亦互视一眼,无言中,悄然应诺。
许文山冷眼望着远处城墙缺口,语气寒如刀锋:
“三刻钟后,若我军自此入,你们谁挡得住?”
无人应声,但风却突然停了。
仿佛一切都在屏息,等那最后一线天光,破城之日。
——
林府密室,烛火通明。
林靖之紧锁眉头,手中摊着数封密信。
——“坊东油价异动”;
——“城防营近日频调,营中现外兵口音”;
——“市井坊间,有‘焚城传言’早于城防布告而起”……
他低声咒骂一声,将信重重拍在案上。
“这是谁泄露了消息?!”他盯着林齐山,“我说过,不能大开征粮,否则风声先泄。”
林齐山怒吼:“你还讲风声?他们都快往我们城门里涌了!”
“我这就调兵,查营!”
“查你娘的命!”
“够了。”
林庆走入密室,身着常服,面如铁铸。
“查什么?你动兵,就等于承认传言。”
“民心已乱,你再出动士兵,难道是想还要更大的叛乱吗?”
林靖之压下情绪,问:“那怎么办?”
林庆正要开口,忽有外哨急报:
“齐大人已至,欲见家主。”
片刻后,齐仲海入室,风尘未洗,神色阴沉。
“传我令。”他一开口便杀气森森,“今日起,封城中所有市口,断百坊之言。”
“以林家卫队联合内卫,连夜搜军营,抓捕所有的可疑的人。”
“听我号令——凡有谣言者,就地斩首,以儆效尤。”
林靖之变色:“你要在城内杀人?”
齐仲海不怒,反笑:“再不杀,怕是要被这群刁民先砍了。”
他侧头望向林庆,缓缓道:“若你不信我,那就让锦溪的乱,来得更快些。现在必须尽快稳定局势。”
林庆沉默片刻,缓缓抬头,眼神穿过烛火,看向墙上那一行早已熏黄的林氏族训:
“宁折不辱,宁碎不蚀。”
他忽地轻轻开口,像在自语:“若这‘碎’,能换林家余息一线……那也只能碎。”
他闭上眼,声音低得近乎喃喃:“我知道这不是对的,但此刻,哪里还有对的路可走?”
许久之后,他终于睁眼,眸光仍旧如沉水般寂静:
“照令办。”
烛火摇晃,照在他脸上,忽明忽暗,映出一副将死之人的铁面哀容。
——
【南街夜市】
夜灯初上。
摊贩稀疏,脚步加快,巡哨渐密。
一男一女缓缓穿行于人流之间。
男子穿着朴素青布衣,袖口紧束,左手藏于袖内。虽面容清清淡淡,但身形修长,步伐沉稳。
女子戴帷帽,长发束起,衣衫干净整洁,目光轻扫四方,偶尔侧头低语。
——正是萧然与慕容冰。
巡哨士兵远远望了几眼,终未上前,但是一直隐隐的跟在后面。
他们低头避过巷尾探灯,走过一间关门早的米铺,又转入巷角。
慕容冰停下,指向一处墙脚积雪之下:
“就是这里。”
萧然点头,嗓音低沉:
“外粮都在南仓,这里是林家自设内仓,粮最足。”
他走近几步,掌心贴墙:“密井还在,通道未毁。”
慕容冰轻声:“现在点火,动静太大,我们已经被寻街的盯上了。”
萧然颔首,忽回头望向城中无数灯火,声音极轻:
“别急,再等一会。他们会没时间顾及我们。因为大事就要发生了。”
——
烛火之外,风声如线。
火光未起,杀机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