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冲撞,激烈得让她全身都在颤抖。
然后,她举起了手中那张薄薄的纸。
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仰着头,对着那沉默的老槐树,对着整个村庄,用尽全身的力气,爆发出压抑了二十多年的怒吼:
“我和离了——!”
声音嘶哑,刺耳,甚至有些破音,却像一道滚雷劈开了小杨庄死水般的天空。
“京城玄月堂的贵人,帮我绿娥脱了这吃人的火坑,再不是谁的媳妇,谁的牛马!我是我自己——!”
惊雷炸响。
槐树的巨大绿荫沉默地笼罩着她,见证着这一切。
无数目光的死水里,终究被砸进了一颗滚烫的石头,一圈涟漪,无论大小,缓缓荡开。
……
永安宫。
殿宇森严,檐角蹲着的鸱吻在夕阳余晖中投下厚重的阴影。
本该肃穆的地方,此刻却笼罩在一片无声的焦躁之中。
殿内,瑞兽吐香的紫铜熏炉袅袅升起沉水香的烟雾,本该安神的香,此刻却似乎更添了主人心头的烦乱。
鹿皇后歪在凤座上,那身蹙金刺凤朱红大衫也掩不住她眉宇间的沉沉暮气。
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灰白。
晋王楚玉浔被禁足已一月有余,如同剜去了她心尖的一块肉。
年前盐引贪腐案的阴霾未散,偏偏熹妃那个贱人和她的女儿临川公主楚澜曦又圣眷正浓!
圣上竟允了熹妃协理六宫。
她这个皇后,竟被分去权柄,形同架在火上烤。
“怎么?他还想永远不见本宫这亲姐姐不成?!”鹿皇后的声音带着疲惫,猛地将手中一柄精巧的玉牙梳掼在梳妆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地上跪伏的宫人将头埋得更低,大气不敢出。
殿门口光线略略一暗。
一道沉稳的身影跨了进来。
来人身材高大挺拔,穿着深紫色金线绣蟒袍常服,面容冷峻刚毅,正是护国公鹿鼎季。
他刚刚参加完皇后千秋宴后半程的朝贺仪程,靴子上还沾着点宫道上的浮尘。
“臣弟给皇后娘娘请安。”鹿鼎季目不斜视,依着规矩一丝不苟地行了礼。
“鼎季!”鹿皇后几乎是弹了起来,几步冲到弟弟面前,眼底瞬间就漫上水光,声音带着浓浓的委屈,“你可算来了!你再不来,本宫就要被逼疯了!”
她一把抓住鹿鼎季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衣料里:“是不是因为桑知漪?你还在生玉浔的气?是不是?”
她连珠炮似的质问,不等鹿鼎季回答,又急切地转换了语气,试图解释,“玉浔他年轻气盛,那天是被花宴上的酒蒙了心,又被一群捧臭脚的混账撺掇得糊涂了!他当时被驳了面子一时冲动,也没真想真要了那桑家丫头的命!唉!也是本宫的错,没有提前告诫他……”
她声音软了下来,带着几近哀求的意味,“本宫可以向桑家小姐赔不是!只要能让玉浔出来……”
“皇后娘娘。”鹿鼎季平静地开口,他没有直接抽回手,却也微微侧身,巧妙地卸掉了那份抓握的力量。
他抬起眼,看向嫡姐,语气斩钉截铁:“别去招惹她。”
“什么?”鹿皇后一愣,似乎没反应过来。
“桑家姑娘桑知漪。”鹿鼎季字字清晰,“不要再去招惹她。臣弟也好,臣弟那不肖子鹿寒也好,都很喜欢她。”
话里的分量,重逾千钧。
不是商议,是警告。
皇后的脸色瞬间褪去了所有血色,变得煞白。
嘴唇哆嗦着:“鹿寒?你们……”
“娘娘,”鹿鼎季平静地继续说道,将皇后后面的失态完全忽略,“晋王殿下此番行事,的确过于冲动,有失体统,更枉顾朝廷法度、罔顾他人性命。”
他顿了一顿,声音更沉,“圣上禁足于他,让他在王府里静思己过,不是什么坏事。对他有好处。”
好处?
这两个字像锥子一样扎进鹿皇后的心里。
她的眼圈瞬间红了:“好处?鼎季!他是你的亲外甥!你就看着他前途尽毁?禁足是惩戒!圣上这是在怨他!也是在怨本宫管束不力!再这么下去,东宫那边会怎么看?朝臣会怎么看?我……”
“正因为他是臣弟的亲外甥。”鹿鼎季再次打断她,“他才需要‘清醒’一下。臣弟在盐引那件事上,处理得很妥当,所有不该留下的东西都清理干净了。圣上震怒追究的几个人里,绝不会有晋王的名字。娘娘放心。”
他特意加重了“处理妥当”和“清理干净”两个词,眼神意有所指地看着鹿皇后。
鹿皇后心头猛地一悸。这话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她所有的躁动。
她瞬间明白了鹿鼎季背后的意思。
为了保住楚玉浔不被牵扯进盐引案,弟弟已经动用了雷霆手段,强行抹去了所有可能指向外甥的痕迹,付出了代价!
而他此刻,明确表示晋王的禁足,属于另一笔惩戒,是他这个舅父认可的代价!
再闹,就是不懂事。
就是辜负了他的苦心。
鹿鼎季看着嫡姐脸上急剧变幻的神色,知道她已经领悟。
窗外天色已近黄昏,殿内早早掌了灯,跳跃的烛火将鹿皇后映在紫檀木大案后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带着几分不安定的阴郁。
护国公鹿鼎季坐在下首的紫檀圈椅上,身姿依旧挺拔如松,玄色蟒袍在烛光下泛着冷硬的微光。
他刚刚放下手中的青玉茶盅,杯底与紫檀小几接触,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嗒”。
短暂的沉默被鹿皇后打破。
她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凤钗垂下的细金流苏,那流苏在她保养得宜的指间缠绕,又松开,反复几次。
她抬起眼,目光落在弟弟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声音刻意放得又轻又软,带着一种近乎诱哄的意味:
“鼎季啊,冯尚书家的嫡女,终究是早年就与你口头订过亲的体面人。虽说如今时移世易,但冯家清贵,在陕东道根基深厚,骤然退婚,总归是打了人家的脸面,也损了你的清誉。”
她观察着鹿鼎季的神色,见他依旧面无表情,便继续柔声道:“至于桑家那丫头,本宫知道,你心里中意她。鹿寒那孩子,似乎也对她另眼相看。”
她微微前倾身体,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说什么体己秘话,“本宫思来想去,若你实在割舍不下,本宫豁出这张老脸,亲自去桑家说和。让那桑知漪以贵妾身份入你护国公府。本宫再赐她三品诰命的封号,金银珠玉、田庄铺面,也绝不吝啬。如此妆点门楣,全了她桑家的颜面,也不算委屈了她。你看……这样可好?”
她说完,目光殷切地看着鹿鼎季,指尖捻动金流苏的动作不自觉地加快,泄露了心底的紧张和期待。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两全其美”的法子了。
既全了冯家的面子,又给了弟弟心头好一个体面的归宿,还彰显了她这皇后对弟弟的恩宠。
鹿鼎季终于抬起了眼皮。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平静得像两口结了冰的深潭。
他看向自己的嫡姐,那目光里没有赞同,没有反对,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起伏。
“冯尚书那边,”他开口,听不出喜怒,“臣弟已亲自登门致歉。此事错在鹿家,是臣弟当年思虑不周,耽误了冯小姐。为表歉意,也为了全两家之谊,”
他微微停顿,语气斩钉截铁,“鹿家会嫁一位嫡出的小姐过去,与冯家结秦晋之好。”
“什么?”鹿皇后捻着金流苏的手指猛地一僵,那细细的金链子瞬间在她指间绷得笔直。
她脸上的柔和表情瞬间凝固,眼底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
鹿家嫁嫡女?
这代价……未免太大了!
护国公府的嫡小姐,那是何等金贵?竟要下嫁去冯家做填房?
这比她预想中“补偿”桑知漪的代价,沉重了何止百倍!
然而,不等她消化完这个爆炸性的消息,鹿鼎季已经放下茶盅,动作利落地站起身。
他整了整本就没有一丝褶皱的蟒袍袖口,对着鹿皇后,依着规矩,一丝不苟地躬身行礼。
“盐引案后续琐事,臣弟会处理干净。晋王殿下那边,也请娘娘稍安勿躁,静待圣意。若无其他吩咐,臣弟告退。”
话音落下,不等鹿皇后再说什么,他已转身。
玄色蟒袍的衣角在烛光下划过一道弧线,高大的身影没有丝毫停留,大步流星地跨过门槛,消失在殿外。
房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鹿皇后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她僵坐在凤椅上,指尖还保持着捻着金流苏的姿势,只是那流苏早已被她无意识中扯得变了形。
她看着弟弟消失的方向,殿门外空荡荡的,只有晚风卷起几片落叶。
解决了。
盐引案,弟弟说处理干净了,晋王不会被牵连。
冯家的联姻,弟弟用嫁一个嫡女的巨大代价,彻底堵死了她的提议,也摆平了可能的隐患。
两件压在她心头的大事,弟弟轻描淡写地就处理了,甚至没让她多费一句口舌。
她应该感到轻松,感到安心才对。
可是……
为什么心里反而更堵得慌?像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湿漉漉,闷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心腹嬷嬷悄无声息地走上前,小心翼翼地端起鹿鼎季方才用过的青玉茶盅,准备换上新的热茶。
就在嬷嬷的手即将碰到茶盅的瞬间。
鹿皇后猛地一个激灵,像是被烫到一样,骤然回神。
她“唰”地一下转过头,目光死死盯住那空了的圈椅,又猛地转向门口弟弟消失的方向,再转回来,眼神里充满了后知后觉的惊怒和难以置信。
不对!
刚才她说了那么多关于桑知漪的安排,她自认为给出的恩典:贵妾之位、三品诰命、丰厚赏赐。
鹿鼎季呢?
他从头到尾,连半个字的回应都没有!
没有说“好”,没有说“不好”,甚至连一个眼神的示意都没有!
他完全无视了!
“他……”她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只发出一个短促的气音。
嬷嬷被她脸上狰狞的神色吓得手一抖,茶盅差点脱手,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鹿皇后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却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憋得她眼前阵阵发黑。
她终于明白,心头那股挥之不去的憋闷从何而来了!
鹿鼎季解决了所有麻烦,却唯独对她关于桑知漪的安排,选择了最彻底的沉默。
这意味着,在桑知漪这件事上,她这个皇后,连插手的资格都没有。
“好……好一个护国公……”鹿皇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带着一阵寒意。
她看着那空荡荡的圈椅,仿佛看到了弟弟那张冷硬得没有一丝表情的脸。
殿内烛火跳跃,将皇后扭曲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一片阴鸷。
……
与此同时,京城的另一端。
夜色已深,书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光线昏黄,将书案后白怀瑾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身后巨大的书架阴影里,显得格外孤寂冷硬。
他面前摊开着一份密报,墨迹犹新。
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单调而压抑的“笃笃”声,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
徐雯琴。
这个名字像一根淬毒的刺,深深扎在他心头最痛的地方。
前世妻子桑知漪惨死时那苍白冰冷的面容,与眼前密报上“徐雯琴”三个字重叠,激起他心底滔天的恨意和杀机。
兵部尚书徐茂春之女,官居一品,位高权重。
徐茂春此人,行事滴水不漏,规行矩步,在朝中经营多年,门生故吏遍布,姻亲关系更是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要动徐雯琴,无异于撼动一棵根深蒂固的参天大树,稍有不慎,便是引火烧身,粉身碎骨。
白怀瑾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翻涌的暴戾。
他派去日夜监视徐雯琴行踪的心腹,刚刚送来了最新的消息。
密报上清晰地写着:徐雯琴近期与晋王府往来频繁。
尤其是在晋王楚玉浔解除禁足后,她更是数次以探望晋王妃,即徐雯琴的表姐为由出入王府,且每次停留时间颇长,与晋王本人亦有私下接触。
“晋王府……”白怀瑾低声念出这三个字,指尖敲击桌面的动作猛地顿住,手背上青筋瞬间暴起。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迅速爬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