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里,一方矮几上摆着几碟冷透的硬菜和一壶孤零零的酒。
主位上的炭火盆里火苗微弱,将帐内的寒冷逼退了寸许,却驱不走那浸透骨缝的寒意。
帐帘掀开一角,冷风瞬间灌入。
李振裹着厚厚的棉袍,帽子上还带着雪沫子,走了进来。
他看着孤坐在沙盘前的主帅,张了张嘴:
“将军,侯爷和几位公子派人从京里送来了书信和节礼,请您回大营,府里设了家宴。”
谢钧钰连头也没抬。
他的目光如同钉子,死死钉在沙盘上代表东陵太子最后据点的那个小旗上。
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代表己方精锐骑兵的黑色铁制小旗,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知道了。”两个字,毫无起伏,冷得如同帐外的冰雪。
家宴?团圆?温暖?
谢钧钰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在笑,却比哭更让人心惊。
那些画面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幻影。
炭火的微温,连指尖都暖不热。
李振沉默地站着,看着谢钧钰布满血丝的眼睛下方深重的阴影,最终无声地叹了口气,默默退了出去。
厚重的门帘落下,隔绝了外面呼啸的风雪。
谢钧钰身体纹丝未动。
只有他紧绷的身躯像是被拉到极限的弓弦,每一寸肌肉都在细微地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体内那股杀意正在疯狂冲撞着。
一月内,战死的老兵和年轻面庞如走马灯般在脑中闪过,最后定格在裘熙溅血倒下的瞬间。
那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猛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逼迫自己睁开眼,目光重新落回到沙盘上。
沙盘旁,一封印着父亲谢文渊火漆的书信,被随意丢在角落油灯照不到的阴影里。
信封一角,不知何时染上了一抹暗褐色的印记。
炉火微弱,在信纸一角缓缓晕开一点微弱的暖光。
隐约照见一行模糊的字迹:
“家中一切安好,汝在外征战,务必保重……”
……
北境,寒夜如铁。
风裹挟着雪粒子,狠狠抽打在营帐毡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帅帐里烛火摇曳不定,灯罩在冷风中嗡鸣震颤。
谢钧钰几日几夜未曾合眼,下颌绷紧如同刀削。
外间靴底踏过冻土的沉重声响停在帐外,亲兵卫长的声音穿透风声,刻意地放低了些:“少将军,晚膳……另外,还有个从京中来的小件货箱,指明是给您单人收的。”
声音里能听出小心翼翼和极力维持的平稳。
谢钧钰没回头,喉结极其困难地滚动了一下,才挤出两个字:“搁着。”
帐帘被无声掀起一条缝,冰寒刺骨的风瞬间灌入。
两个裹着羊皮袄的亲兵弯腰进来,默不作声地将食盒和一个边角结着冰花和灰土的木箱放在案几边的地上。
箱子看起来不大,木料却厚实,上面贴着驿站封条,用浓墨粗劣地写着“谢少将军钧钰亲启——家书”。
家书?
谢钧钰布满血丝的眼底掠过一丝厌烦。
父亲?大哥?无外乎是些重复了无数遍,要他爱惜身体、节哀顺变的废话!
他现在什么也不想听!
那暴戾之气沉沉压向心头,堵得他几乎窒息。
他猛地站起身,几步走到案几旁,像是跟自己较劲,泄愤般地抓住箱子盖子上冻得冰冷的铁搭扣,指节发力,“哐啷”一声狠狠掀开。
冷风卷起的灰尘飘落,蒙在箱盖里面。
箱底铺着厚厚的防撞干草。
几卷公文家书被随意扔在一角。而在那干草中央,安静地躺着一样东西——
一盏灯笼。
竹骨为架,外面薄薄地蒙着一层素白软纱。
那灯笼样式再简单不过,却生生让谢钧钰猛地僵在原地。
七夕!
京郊河畔那个飘着无数莲灯的夜晚,他像个蠢货,猫在自己院子里,熬红了眼睛,就着昏黄的灯火,用小刀一点点削磨刮平每一根细弱的竹篾,指腹磨出水泡再磨破,只为了笨拙地拗出一个小兔子的形状。
那兔子耳朵做得有些歪,还被他削短了一截!
此刻,这盏早已被他遗忘的兔子灯,就静静躺在北境的风雪营盘里。
灯纱因远途颠簸和湿气有些许褶皱,却干干净净,更刺目的是灯腹中央。
不知何时,被人用极细的墨线,新添了歪歪扭扭的两笔:两条拖着长尾瞪着眼,活像水草没画好的“鱼”。还有一只勉强能看出是个像被捏扁了脖子的鸭子!
是……她?
谢钧钰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他几乎是带着一种不敢置信的小心翼翼,伸出手指,颤抖着,轻轻触碰那冰凉的竹骨灯架。
熟悉的触感带着灼热的回忆瞬间涌上。
他需要她!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她!
需要告诉她,裘熙死时自己就在几步之外的无能为力!
告诉她。自己夜里被那张血淋淋的脸惊醒的恐惧!
无数汹涌的心绪冲撞着喉头,憋得他眼眶发烫。
‘桑知漪……桑知漪……’
这个名字如同烙铁烫在他心头。
‘若等我回去…你爹娘恐怕已将你许配给了白怀瑾那厮!’
‘我便——’他心底无声嘶吼,带着凶狠和决不妥协的执拗,‘抢回来!’
就在这时,帐帘猛地被一阵大力掀开。
摇曳的烛火剧烈地一跳,几乎熄灭。
卫国公谢文渊披着一身玄色大氅走了进来,帽檐上积雪未融,带来一身化不开的霜寒之气。
他锐利的目光第一时间扫过昏暗帅帐,没有看地上早已冷透的食盒,也没有看案几上散乱的舆图,而是定格在儿子身上。
僵直地半跪在冰冷的毡毯上,双臂紧环在胸前,以一种怪异又笨拙的姿态,将那盏兔子灯笼,紧紧护在心口位置。
谢文渊目光深沉,脚步无声,解下大氅交给亲卫。
他没有看谢钧钰满布血丝的眼,也没有提裘熙半个字,只是踱到近前,目光落在儿子怀中紧紧护着的那点微光上。
“桑家那姑娘,有心了。”谢文渊的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情绪,如同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谢钧钰身体猛地一震。
像是受惊的狼獾,本能地收紧臂膀将那灯笼更紧地按入怀中。
帅帐里只剩下灯油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和帐外永无止息的风雪呜咽。
“想她?”谢文渊又近了一步,几乎能感到儿子身上那股悲伤和执拗。
没有回答。
只有骤然紊乱又强行压制的呼吸声。
谢文渊的目光从兔子灯笼上抬起:“为父问你,若有朝一日,桑家姑娘心有所属,决意另嫁旁人。譬如白怀瑾。你要如何?认命?作罢?”
“抢回来!”
谢钧钰猛地抬起头。
“只要她心里对我还有半分情愿,便是拼却性命不要,我也定要将她抢回来!”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预料之中的答案。
谢文渊脸上没有丝毫意外,连眼中那一丝几不可查的痛惜也被瞬间敛去。
他非但没有斥责,反而跨前一大步,一只布满老茧的大手“啪”的一声,重重拍在谢钧钰紧握着兔子灯骨的冰凉手背上。
“既知还有人等着你去抢,那便给我收起‘不想活’那副丧家之犬的颓唐!”
“把她今日这份挂念!连同你心底那股要‘抢’回她的疯劲,都给我牢牢刻进你的骨头缝里!熬下去!撑下去!振作起来,活着!”
“活着把这场仗给我打好!活着把这北境的天给我撑起来!活着……”谢文渊的声线终于带上一丝掩不住的情愫,低沉下去,却是字字清晰有力,“去争一个能堂堂正正站在她面前太平未来!”
谢文渊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那一眼里包含了太多。
他不再多言,猛地转身,掀起帐帘大步离去。
帐帘落下的瞬间,卷进一股狂暴的冷风。
谢钧钰依旧半跪在那里,保持着紧抱灯笼的姿势,像一个冰冷的石雕。
耳边,父亲的话,如同惊雷余波般一遍遍回响。
他将那盏带着余温的兔子灯笼,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铺着的毡毯上,让它安稳地站好。
谢钧钰的目光沉静下来。
他俯下身,双手探进那个蒙着厚灰的箱子深处,在最下面一层棉絮包裹里,取出了一方素笺。
指尖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柔微颤,将那张叠得齐整的信笺一层层展开。
带着刀锋般冷硬的雪光斜斜透过头顶的毡帐气窗,恰好落在那张素净的纸页末端——
一点朱砂,鲜艳欲滴。
稳稳地落在名后:漪。
……
城郊,孤山。
山顶背阴处,一方青石墓碑孑然独立。
碑身光洁,未刻一字,只在经年风霜侵蚀下,留下深浅不一的流水纹路。
除夕的雪,纷纷扬扬落了一整日,此刻虽已渐歇,仍积了厚厚一层。
白怀瑾一身素青棉袍,肩头落满雪絮。
他沉默地伫立在碑前,许久,才缓缓弯下腰,伸出冻得微红的手,极其仔细地拂去碑顶和石阶上堆积的松软新雪。
动作轻柔,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魂灵。
拂净了石阶,他才从随身携带的蓝布包袱里,一件一件,取出里面的东西。
一只绘着胖娃娃抱鲤鱼的拨浪鼓。鼓柄光滑,显然被摩挲过无数次。
一个用红黄绸布缝制的小布老虎,虎头憨态可掬。
几块打磨得圆润光滑的小木块。
还有一小包用油纸仔细裹着的松子糖。
他将这些东西,一样样,郑重其事地摆放在冰冷的石阶上。
如同供奉最珍贵的祭品。
朔风打着旋儿掠过山顶,卷起雪沫,扑打在他清瘦的脸颊和单薄的衣袍上,寒意刺骨。
他却恍若未觉。
“不知……你是男孩还是女孩……”
白怀瑾的声音很低,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艰涩。
“若是个小子,爹给你削木剑,教你习字,带你去城郊跑马。”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个憨态可掬的布老虎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若是个姑娘,爹寻遍苏杭最好的绣娘,给你裁最鲜亮柔软的裙子,梳最好看的发髻……”
风更大了些,呜咽着穿过光秃秃的枝桠。
“你娘……”白怀瑾的声音骤然哽住,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喉咙。
“她叫桑知漪,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子。”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是痛楚和悔恨,“是爹蠢钝不堪,把她弄丢了。”
他像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双膝一软,颓然跌坐。
积雪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衣料,瞬间刺入骨髓。
“爹蠢啊……”他喃喃自语,“轻信了旁人挑唆,疑她、伤她,把她一颗心生生碾碎了……”
前世。
生辰那日,他满心期待推开书房门。看到的不是预想中桑知漪巧笑倩兮捧着寿面的身影,而是满地狼藉!
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那只薄胎甜白釉的梅瓶,碎裂成无数片,散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而桑知漪就站在那片狼藉中央,脸色苍白如纸,指尖被锋利的瓷片割破,正汩汩地渗着血珠。
他当时是怎么做的?
怒火瞬间冲垮了理智。
他根本听不进她任何解释,只记得表妹徐雯琴在一旁哭得梨花带雨,抽抽噎噎地指证:“是表嫂,她说要替表哥收拾书房,我拦不住,她失手就……”
“滚出去!”他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暴怒地嘶吼,指着门的手指都在颤抖,“桑知漪!谁准你动我母亲的东西?滚!”
他记得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盛着温柔笑意的眼睛,在那一刻,如同被投入冰窟的星辰,所有的光亮寸寸熄灭,最终只剩下死寂。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一步一步,踩着满地的碎瓷,走了出去。
而他,竟被徐雯琴的哭声和那满地碎片蒙蔽了双眼,任由她离开!
“那时她腹中……已有你了啊……”白怀瑾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额头死死抵着石碑,“我本该护住你们……护住你们娘俩……可我亲手把你们推开了……”
前世除夕夜的记忆,不合时宜地汹涌而至。
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窗外的严寒。
绚烂的烟火在夜空中次第绽放,映亮了糊着明纸的窗棂。
桑知漪穿着柔软的杏子红家常小袄,慵懒地依偎在他怀里,掌心温柔地轻轻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
她仰起脸看他,眼底的笑意比窗外最亮的烟火还要璀璨,声音软糯:“夫君,你说我们的孩儿,是像你多一些,还是像我多一些?”
那时的温暖,那时的圆满,那时的希冀……如今想来,竟像一场遥不可及、虚幻得令人心碎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