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族长家的席面在谷场的正中,农人的席面讲究气势,绝不会把炖好的鸡切碎摆在盘子里,也不会把炖好的肉骨肉分离的做成拼盘,所以齐先生坐下后映入眼帘的是整盆的大棒骨,炖的冒油的清炖大母鸡,一条比手臂还粗大的鱼盘旋在瓦罐里.
于家老三于礼开心的将齐先生请到座位上,说是座位其实就是一个草编的厚大蒲团,长长的案几上一个大酒翁飘着酒香,齐先生凑着鼻子深吸一口,
“香啊!”
齐先生喜欢喝农家酿的米酒,清甜里带着酒香,于礼笑呵呵的崇齐先生挤挤眼睛: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齐先生随即摆出了然的姿势‘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两人相视一笑,恭维的向对方拱手,
“兄长大才啊!”
“贤弟亦是!”
客气的搭手一握
“天下文采你我兄弟各分三分啊,过犹不及啊!”
老族长家的于礼就读于京城的崇文书院,十八九的年龄正是跳脱的时候,和齐先生最是交好.
每逢休沐便跑到小书院拉着齐先生探讨学问,许是齐先生教导方式与书院不同,多了些寓教于乐的方式,故而于礼相较书院则更喜欢和齐先生探讨请教,若不是书院里有考举功名的名额,于礼也许会跑回来拜师齐先生了,久而久之反倒是兄弟相称关系融洽。
两人私下里相对而坐品茶饮酒,于礼总是劝说齐先生考取功名,想对自己来说,齐先生的学识有很大的机率高中。
每每说起齐先生总是乐呵呵的婉拒,也总告知自己诗词乃是小道,为官当勤政为民,多学些地质水利和农耕的知识,学习统筹调度的方法。
所以私下里佩服齐先生的文采,但也会遵照齐先生所说,不去传咏齐先生作过的诗词。自己还记得齐先生说过的话,相对于寒门来说,书院是个拥有了平等机遇的踏板,切不可高调招摇,此类人往往会成为被构陷的目标。
此时低调务实,扎实的积累融通学识,待考取功名后,为官一任时才有了和人交际的资格,那时戒骄戒躁谨守本心,做到人情练达融汇上下。
用施政的成效取悦上位者,用感同身受恪守底线来维系上位者,用资源整合互利互惠来施政一方。
于礼更多的把齐先生当做师长,所以虽然自己比齐先生还大两岁,也总是自降身姿高呼兄长。
热闹的气氛在游龙盘旋着来到谷场时推向高潮,孩子们三五成群的奔跑着迎向龙首,蹦跳着将手中的瓜果高高举起,在两旁高高的火把映射下,龙首起伏着张开嘴巴,迎着孩子们左右晃动.
龙首上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眨着,一声高昂的巨龙咆哮声后龙首慢慢低下头颅,孩子们争先恐后的,将手中的瓜果一一放进龙嘴里.
顽皮的孩子还用小手轻轻地触碰龙首,巨大的龙首左右摇摆,温和的回应着孩子们的小小举动,龙首里的汉子脖子上挂着的大箩筐顷刻便满满的溢了出来,赶紧腾出一只手,一个个的向后传递,这要是哪家的孩子放不进来,哭着去告状,自己这一晚上的辛劳可就白费了.
待所有的孩子开心的离开,老族长手捧着酒碗缓缓上前,双手一端凑近龙首
“敬龙神!谢龙神佑我一方水土风调雨顺,谢龙神护我一方水土五谷丰登。”
将手中酒盏送入龙首,里面的汉子一端酒碗装入龙首的喷管中,这酒可喝不得,里面可是加着油的,龙首左右摇摆,而后高高昂起。
两旁的汉子手中火把斜举,一道火线喷出带着火把上的火星向高处迸射,两旁的汉子待两道火焰喷发完,高举火把为龙首开路,游龙盘悬着摇曳舞动,一路走上高台,将龙首脱下供于高台的龙案之上,各家的龙身一一盘卧与高台四周。
家里的妇人们手端酒碗,围着自家的汉子上前敬酒。待酒过之后,这一番祭典才真的宣告结束,剩下的就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欢乐时分了。
老族长在自己子孙的搀扶下走回自家的席面,先是和齐先生点头示意,而后接过老大于诚捧过来的酒碗,环顾四周酒碗高端。
“第一杯酒,敬赐予我们丰收的土地,愿来年五谷丰登。’’
手腕翻转酒水洒向土地,又伸手接过第二盏酒,
“第二杯酒敬给与我们祥和的景国与陛下,愿景国富饶强大,愿陛下龙体安康!”
说完转向京城的方向躬身一礼,酒盏一扬洒向高空。接过于城递来的第三碗酒,老族长眼中含泪,
“第三碗酒敬走出村子为国戎边而逝去的汉子们,愿你们常回来看看,看看我们于家铺子蒸蒸日上,看看你们的后人生活安康!”
三杯过后,老族长仰头一笑,手中的藤帐向着地面重重一击,
“喝酒,吃肉,敬我们自己的辛劳和汗水,喝!”
看看自己小崽子没给自己递酒碗,气的一杖敲在于城腿上,大手一伸胡子飘飞
“酒呢?我的酒呢?’’
于城乐呵呵的赔笑着
“不是怕你老身子不好,不敢给你喝酒么,人家于缇都说了,你不能多喝酒,喝完咳嗽胸口疼。”
老族长眼睛一瞪,冲着远在人群里的医师于缇大声喊道:
“于缇,你个臭小子,我就不该让你学医,给你找了宫里的师傅学手艺,你就可着我折腾,现在酒也不让喝啦,早知道让你学兽医!”
于缇嘿嘿笑着,也不敢搭话,自己端起个盛着鸡汤的大海碗躲在碗里不敢露头。
于缇是村子里的遗孤,阿爷战死在边疆,母亲也抑郁而终,四五岁的孩子是全村子一家家的拉拽着养大的,孩子大了老族长提着厚礼,跑到城里的太医院找了自己的同窗好友的女婿,千恩万谢的拜托着把于缇送进了太医院做学徒。
这转眼十一二年了,出了徒的于缇每到休牧就跑回村子挨家的问诊,由是担心老族长的身子骨,好方好药的调理着,唯恐老族长出了差错。
感恩的孩子总是多了包容的心,即使老族长怪自己折腾,也千叮咛万嘱咐的,把老族长的身体如何调理,交代给了于家老小。
自此之后老族长的生活每况愈下,肉不让多吃酒不让多喝,每天还被于家小孙子拽着围村子溜达,连喝口茶水都得数着叶子给放,这让老组长刚刚感觉齐先生给带来饮茶新方式,口味一新心情愉悦的老族长瞬间不开心起来。
管了一辈子子孙,老了反过来了,自家的娃子反了天了。席面上老族长不开心的坐着,眼睛瞪着自己的大儿子,齐先生偷偷用手碰碰老族长,袖子里一个小小的扁平酒壶,顺着袖口滑到老族长手里,身子斜靠过来凑着耳朵低声:
“您老省着点,每次一小口,喝完找我再罐啊,这是药酒不伤身,每次一小杯,多了就补过了。”
老族长眼里精光复现,脸上露出慈祥温和的笑意,眉毛一挑一挑的小声回复
“还是你对脾气,那几个崽子坏透了!”
说完还斜眼瞥了一眼在家的几个娃,鼻子里哼的一声表达了极端的不满意。几个娃娃端着小碗小心翼翼的挪了过来,二妞呼哈的把碗捧给齐先生,
“我家阿娘炖的大鸡腿,可香了,先生要吃完啊!”
目光炯炯的看着齐先生,等着齐先生品尝后的赞叹。齐先生开心的咬了一口:
“真好吃,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鸡腿了,谢谢你阿娘呦!”
说完看着脸上带花昂起头的二妞,从袖袍里取出一瓣和橘子一般的糖果,尝尝甜不甜。将手中的糖果慢慢的递给张着嘴巴的二妞,小汉子高高的举着糖果,凑在月光下观看:
“好漂亮啊!”
橙黄色带着点点糖粒的橘子糖让二妞高兴不已,连从口袋里拿出小手帕想要包裹起来,齐先生赶紧笑着伸手阻止,
“二妞,这个先吃,先生再给你一个包好的不一样的糖。”
“哈,这个吃掉还有一个,先生你真好!’’
小心翼翼的将糖果放在嘴里,眼睛咪咪的感受着香甜,身后的孩子们焦急地看着二妞,好半天功夫二妞眼睛又瞪得溜圆。
“哈,两个味道,先是甜甜的,后面是酸甜的,真好吃!’’
身后的孩子们一个个捧着小碗,有丸子,有虾饼,有的是一大块炖的颤悠悠的炖肉。
一碗碗的摆在桌上,齐先生每尝一口都煞有其事的评价一番
“这个炖的好,真是美味啊!这个虾饼绝无仅有的好吃,你阿娘真是好手艺。”
“嚯,我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花糕,太漂亮了,绝对是天下第一的漂亮。”
每赞叹一句,就把一块橘子糖放在孩子的手心里。到所有的孩子都沉浸在甜蜜的糖果之中后,齐先生恭敬地站起身,向着孩子们躬身施礼,
“先生谢过你们的阿爷阿娘把最美味的食物与我分享,也谢谢你们懂得感恩,把最好的尊敬之意带给先生。我给你们每人五块糖,你们回去要与你们的父母姐妹分享,也要学会把甜蜜的味道传递给你的亲人。”
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纸包,摊开后一大包画着小兔子的糖果分散开来,孩子们围成一圈,睁着大眼睛紧紧地盯着糖果,
“哇,好漂亮的兔子啊,外面的纸白白的,兔子好可爱。”
孩子们都领到了自己的糖果,欢笑着奔向各个角落,齐先生推推桌子上剩下的几块糖,都尝尝牛奶味的。
老族长拿起一块糖,放在手中细细的看着,抬眼看了一眼齐先生。
“惜辰,此物外面的纸张为何如此细腻,还有上面的图案是如何绘制的一模一样,你说的牛奶所制如何放置不坏?”
齐先生乐呵呵的看着老族长,调笑着说道:
“问就是不知道,好吃就行!”
看老族长诧异的张着嘴,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家乡带来的,所剩不多,纸张的问题多了几道工序而已不复杂,牛奶制糖也是简单的工序,就是现在市面上的糖还有些杂质没有更好的处理,也不算太过复杂。”
两人小声的嘀咕着,于家大小则每人一块的含着糖感受着浓浓的奶香。
老族长伸手按在齐先生手上
“类似的话不要再说,类似的事物也不要再显示,我知你有太多的学问和本事,但是我更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于家铺子虽说不上多大多好,可这里给你一个安稳乐事的生活足够了,你来时和我说过,你想找一个地方安静祥和的生活,我能感受到你说话时的真诚,你留下来教孩子写字,我很开心,所以我想让你安安稳稳的在这里生活,不想让任何人打扰了你的安宁,更不想让任何人给你带来危险,一会我会让于城挨家收回糖纸。’’
齐先生看着老族长默默点头,手拍了拍老族长的手:
“小子遇到您真是小子的福气啊!’’
老族长握着齐先生的手捉摸了一下
“下次不要这样试探了,我不知你经历了什么让你会有一种警觉的心态,我答应你,我在,就不会让你受到一丝的威胁,你也不要再去试探一些东西,那会让这里出现一些你我都接受不了的事情。人心啊,太难琢磨,也经不起试探,老了就希望安安稳稳四野祥和。”
齐先生顿了一下苦笑着重重握了一下老族长的手。
“小子承受了!”
端起酒盏
“敬您,愿您老安康,乐福百年”。
老族长气的拍了一下齐先生的脑袋,
“知道不让我喝还馋我!”
齐先生拉过提篮,
“别说我不惦记您,看看上好的肋条,肥的流油的里脊。”
老族长一扒拉提篮:
“嚯,本事啊!上后山打猎了,你就可劲做吧,不知道哪有老虎,下次记得和村子里的猎户一起,打点山鸡兔子解解馋就好,别往后山跑。’’
齐先生笑着应承,两人这样的交往方式从齐先生来就开始了,老族长对齐先生和自己的子侄一般,并没有客套和疏远。每次说不过也是气的跳脚上演披风杖法,齐先生逃跑的本事一点不亚于老族长家的于河。
每次挨揍完都会拉着于家的老三于礼小声嘀咕
“还行力度还可以,角度也够刁钻,身子骨依旧硬朗,栗子知足吧,有个还能打疼你的爹是种幸福啊!’’
于礼也许还不能理解这些话的含义,所以每次都调笑齐先生是吃饱了撑的,每次老爷子一拿拐杖跑不就行了。
书上可说了‘小杖受大杖走,自家老爷子那算大大杖了’。齐先生总是不解释,意味深长的看着于礼。也许有些事,只有自己经历了才能懂吧。
村子里的酒宴一直持续到深夜,齐先生哼着小曲慢悠悠的走在回书院的小路上,老族长的话齐钰听进了心里,也许自己有些麻木了,多年的经历造成的习惯不时的总会带入生活,就像此时的齐大先生,袖袍的上臂绑着短刺,儒袍下的大腿上还紧束着一把折叠弩,手腕的臂叩里还藏着一条钢丝牙锯。
对身边一切的不信任是齐先生经历里常备的一堂课,今天的试探也是齐钰临时的举措,但是在老族长的三言两语间就被化解了,齐钰知道这样的试探只此一次,下次如此行事伤害的反倒是老族长一味体护的心了。
哎,山里怎么会藏下如此狡猾的老狐狸呢,输的不冤,谁叫人家道行高呢。又善使疯魔杖法,自己赫然是个手下败将,算了,既然承情,就安心的住在这里平稳的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