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捡了个妖孽？”
卫丰胸膛起伏，却仍保持着读书人的礼数：“叔公言重了。这是晚辈收养的义子，今日特来办理户籍。”
竹帘猛地被掀开，卫丰的大伯卫嵩大步闯入，指着襁褓厉声道：“我们卫家世代清白，岂能容这白毛怪物入籍？你父亲若在世，定要打断你的腿！”
怀中的婴儿似乎感受到恶意，突然啼哭起来。卫丰轻拍襁褓，声音却异常坚定：“《孟子》有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孩子被弃河边，我收养他，正是圣贤教诲。”
“放屁！”卫嵩一把夺过襁褓，粗鲁地扯开布料。白发婴儿在晨光中暴露无遗，苍白的皮肤几乎透明，此刻正因受惊而剧烈颤抖。满堂哗然，几个妇人甚至惊叫着后退。
里长卫康拄着拐杖起身，浑浊的眼中满是嫌恶：“丰儿，你读书读傻了？这等妖物会带来旱灾！去年邻村出生的白毛孩，不到三月全村遭了瘟疫！”
“那是巧合！”卫丰夺回孩子，小心裹好，“《本草纲目》明载，此症名为'白化'，不过是天生缺少...”
“闭嘴！”卫嵩暴喝打断，“今日你敢给这妖孽上籍，就别想再进卫家祠堂！你父亲的田产也别想继承！”
院外围观的族人越来越多，窃窃私语如毒蛇吐信。有人喊“扔回河里去”，更有孩童唱着不知从哪学来的童谣：“白毛孩，灾星来，家家户户遭祸灾...”
卫丰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最后看了眼祠堂方向供奉的祖宗牌位，突然解下腰间玉佩——那是他考中秀才时父亲所赠。
“啪”的一声，玉佩在青石板上摔得粉碎。
“从今日起，我卫丰自立门户。”他环视众人，一字一顿，“这孩子叫卫穆清，是我卫丰的次子。谁有异议，大可去县衙告我。”
柳氏将新熬的药膏轻轻涂抹在穆清脸上。两个月过去，孩子脸上的晒伤终于好转，只是皮肤仍比普通婴儿脆弱得多。
“娘亲...”刚学会说话的承璟摇摇晃晃走来，手里举着个布老虎，“给弟弟...”
穆清听到声音，立刻转过脸来。虽然视力无碍，但强光下他总会眯起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此刻屋内垂着特制的青纱帘，光线柔和，他的眸子便如浸在清水中的黑曜石，清澈见底。
“哥...哥...”穆清含糊地叫着，伸出小手去够布老虎。两个孩子同一天学会翻身，同一个月学会坐立，如今连开口说话都像约好似的先后脚。
柳氏笑着看两个小家伙头碰头玩在一起。承璟健康活泼，像极了幼时的卫丰；穆清则安静聪慧，尤其对声音格外敏感。每当卫丰读书时，他就会停止玩耍，睁大眼睛听着，仿佛真能听懂那些之乎者也。
院门吱呀作响，卫丰背着书箱归来。自从与家族决裂，他不得不去邻村私塾教书维持生计。承璟立刻欢呼着爬向门口，穆清却突然扁嘴哭起来——他听出了父亲脚步中的疲惫。
“怎么了这是？”卫丰放下书箱，抱起穆清。孩子的小手摸上他消瘦的脸颊，冰凉的手指划过眼下的青黑。
柳氏递上湿巾：“这孩子比承璟更敏感。你昨日熬夜批课业，他今早就闹脾气不肯吃奶。”
卫丰心头一热，亲了亲穆清的额头：“爹没事。”转头看见承璟正努力攀着他的裤腿往上爬，又弯腰把长子也抱起来，“来，今天爹教你们认字。”
他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个“人”字。承璟兴奋地拍打桌面，溅起的水花落在穆清脸上。出乎意料的是，向来怕水的穆清这次没哭，反而盯着那个渐渐消散的水痕，突然清晰地说出：“人！”
卫丰手一抖，茶碗差点打翻。柳氏惊喜地捂住嘴：“这孩子...才一岁三个月啊！”
“过耳不忘...”卫丰想起大夫曾说穆清可能天赋异禀，当时只当是安慰之词。他连忙又写了个“大”字，穆清果然跟着念了出来，虽然发音含糊，却准确无误。
承璟见状不服气似的，抓起毛笔就往嘴里塞，弄得满嘴墨汁。一家人笑作一团，连向来安静的穆清都咯咯笑起来，白发在夕阳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春去秋来，庭院里的桂花开了又谢。两岁的承璟和穆清穿着同款的浅色衣衫，正在铺了毡毯的廊下学步。不同的是，穆清的衣服多了一顶连着后背的薄纱帷帽，纱帘垂下，保护他脆弱的皮肤和眼睛。
“慢点！”柳氏紧张地跟在后面。承璟已经能跑能跳，穆清却因长期避光运动较少，至今走不稳当。
承璟跑回弟弟身边，抓起他的小手：“弟弟，来！”他拉着穆清向前，两个孩子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突然一起摔倒在毡毯上。
柳氏刚要上前，却见两个孩子相视一笑，竟自己爬了起来。穆清的白发从帷帽中溜出一缕，承璟伸手去抓，却意外地没有扯痛弟弟，而是轻轻将那缕白发别回帽中——这个动作他看母亲做了无数次。
“哥哥...”穆清突然抱住承璟，小脸贴在他肩上。两个孩子就这样静静依偎，阳光透过穆清的纱帘，在他们周身洒下细碎光斑。
卫丰站在书房窗口，望着这一幕久久不动。案头放着刚收到的族书，勒令他在冬至前将“妖童”送走，否则就要开祠堂将他除名。他提笔蘸墨，在回执上写下：“吾儿穆清，天赐之福。除名与否，悉听尊便。”
搁笔时，窗外传来两个孩子稚嫩的诵诗声——是穆清在教承璟背《悯农》。虽然承璟总是记不住下句，但每当他卡壳，穆清就会耐心地重复，直到哥哥跟上节奏。
卫丰突然觉得，那些失去的田产、被收回的祖屋都不重要了。他推开窗，正看见承璟摘了朵小野花，笨手笨脚地别在穆清的帽檐上。穆清惊喜地摸着花瓣，在纱帘后笑得眉眼弯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