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音,只要你还记得他们,他们就并没有离开,今后我会经常陪你回来探望他们……”
梁言有点害怕她此刻的平静,往往越是平静的时候,他越是猜不到她心里在想什么。
他想说点什么缓解一下此刻这压抑到极致的氛围。
喻音却没有接他的话头,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回北京去?”
梁言愣了一下,随即回应:“不着急,我已经让咏凌回去了,工作上的事情这段时间由他代理。我留下来陪你,你想多待一段时间也行,把伯父伯母的身后事再规整一下,到时候我们一起回北京去。”
在案子快要定性的时候,梁言就让陈咏凌先回去了,确实他离开得太久,积压了很多工作等着他回去处理。
可是他没办法丢下喻音一人,所以已经跟张助交代好,这段时间所有的项目先从陈咏凌的手上先过一遍,他能做的决定就听他的,需要签署的文件用他的私章,实在连陈咏凌都没办法做的决定,那就拖着等他回去。
喻音又面对着墓碑停留了很久,直到西斜的日光把墓碑染成了暖色。
她的双脚都已经僵硬了,她明白自己应该离开了。
后退了两步,在转身前最后再看了一眼那一方冰冷石碑,喻音能感受到她的整个世界也随之坍塌在了这一方墓穴里。
梁言跟在她后面,隔了半步的距离,从狭小的墓道走到宽敞的绿荫道上,喻音回头来看他,主动牵起了他的手。
冰凉的触感从他的指尖透进了皮肤。
“梁言,谢谢你这些天为了我的家事四处奔波。如果没有你在,我想林女士的案子不会这么快了结,也不会这么容易得到这样的结果。”喻音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尝试过说服自己这一切的发生是源于意外,而不是我造成的因果……可是,我说服不了我自己……我也尝试着让自己去接受他们已经离开的事实,但是我……”
喻音说到一半已经哽咽,后半句话被咽进了喉咙。
梁言没有说话,只是缓缓伸出手,将她的头轻轻按在自己肩头。这个动作他做得既温柔又细腻,他想让喻音知道,他随时可以给她提供一个依靠的港湾。
喻音的额头抵在他胸前,能感觉到衣物的纹理和他平稳的心跳。梁言的手掌宽厚温暖,一下下抚过她的后背,力道不轻不重,仿佛在安抚受惊的小动物。他的下巴轻轻贴着她的发顶,呼吸拂动着她散落的碎发。
片刻,他才出声:“这一切不是你的错,世上有些风雨,本就不在任何人预测之内。它们只是发生了,既然已无法挽回,那活着的人更要活得轻松一些,喻音,你要早点原谅你自己……”
梁言松开她,低头看她时,眼睛里没有怜悯,只有深切的懂得,他知道她因为什么而自责,也知道她将会被愧疚包裹一生。
他没有立马让她放下,他知道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也不会许诺她“一切都会好起来”,只是用体温告诉她:我在这里。
梁言抬手,用拇指的指腹擦过喻音湿润的眼角,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两人继续并肩朝前走去,回到车上时,喻音提出来:“梁言,你先回北京去吧。你的工作不能耽误太久,我不能让你丢下一切陪我耗在潼川,这样我会觉得是我自己拖累了你,反而会更加难受。再来,我想独处一段时间,调整一下自己的状态,顺便处理父母留下的遗产,等过段时间我觉得一切都应该回到正轨上了,我便回去。”
梁言握住方向盘的手不动声色的抓紧了些。
“没关系的,我远程办公,有咏凌和张助在,耽误不了什么。”梁言下意识的回绝了她。
“你,没听明白?”喻音刻意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冰冷了些,因为她知道只有她的态度强硬一些,梁言才会认真考虑,如她犹犹豫豫,两人一来二去的拉扯,就更加劝不动他离开。
车厢里一阵沉默,引擎的嗡鸣声、模糊的广播声、窗外的风声,都被过滤成一片空洞的白噪音。
直到一片不识时务的雨水歪歪扭扭地划过窗前,像一道突如其来的泪痕,将梁言映在玻璃上的虚影割裂。
最终梁言像是妥协了,退了一步:“你准备在潼川待多久?”
“不清楚,也许很快,也许要一年半载。”
其实梁言也明白,她回去的时间,只能是她走出这片雾霾的时候。
“那好。”梁言答应了她:“我在北京等你。”
不能答应也只能先这样了,实在不行隔三差五的他往返飞一趟,时间总会慢慢钝化喻音心里的痛,她总有一天会完成自我修复,重新变得鲜活。
他们回到了江畔的别墅,天色已经擦黑,万物都成了剪影。
这晚喻音枕在梁言的臂弯彻夜未眠,她在黑暗中注视着眼前的这张脸,哪怕在黑暗中只能看清他的轮廓,她也舍不得眨眼。她在心里质问过自己无数遍,如果真的离开他,会后悔吗?
天蒙蒙亮时,无比清醒的理智在最后时刻占领了高地。
梁言起床的时候,喻音翻过了身,装作还没醒过来的样子,听着他收拾好了自己,又坐回床边,久久没有听到声响,直至最后她听见一声轻微的叹气。
“喻音,我走了,我在北京……等着你回来。”
……
梁言离开后,喻音在江畔的别墅里,将自己彻彻底底的关了两天,然后她就开始着手处理父母留下的遗产,申请出国的签证。
一旦下过那个决心后,她便没有再动摇,只是一味的在为自己的离开做准备。
自从喻父倒下后,林女士就已经立好了遗嘱,喻音在和律师一一核对那些材料时,才知道林女士为她提前绸缪了这么多。公证完后,资产全部过户,她处理了大部分林女士留下的不动产,只留了他们生前常住的那套房子。其余的流动资金她都分批存进了不同的银行里,一部分存了定期,一部分留在手里周转。
而江畔的这套别墅,她才知道当时的买主背后竟是梁言,不过如今的产权也并不再属于她,她没有动这套房子里的任何东西,什么也没带走,但仿佛什么也没留下。
去销户的时候,喻音摸着户口本,这几天的坚强总归还是出现了裂缝。
户口本的内页还留着父母的痕迹,直至工作人员接过本子核对,然后举起印章落下。
“咚”的一声,很轻,却像最后一块墓石落定的回响。
她翻开归还的户口本,曾经写着三个名字的纸页,现在只剩她一个名字在最前面,喻音从“户主或与户主关系”那一栏里的“子女”,变成了唯一的“户主”。
从此,她是自己户口本上的第一人,也是最后一人。这本小册子,记录了这个家庭的完整消逝,从拥挤到独余,从“我们”变回了“我”。
喻音流着泪,颤抖着将这本册子贴在了心口,世界安静得让人心慌。
三月底的南方天气,像一场欲说还休的梦。空气里总浮着湿漉漉的雾气,午后偶尔漏下几缕阳光,懒洋洋的,还来不及把地面晒暖,就又躲回云里。有时候雨点来得悄无声息,街角木棉开始坠落,硕大的花朵“啪”地砸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带着沉甸甸的壮烈。
这天清晨,喻音推开窗,水汽便轻柔地扑在脸上。她的衣服晾在阳台,摸起来还带着点潮润,就算没有干透,她依然将衣服都收了回来,放进了行李箱。
喻音离开潼川前又去了一趟公墓,站在那方墓碑前自己待了很久,走的时候她跟父母告别:“爸妈,我该走了,如果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回来看望你们,那你们就到我的梦里来。”
四月初,喻音返京。
飞机落地,一种低沉的轰鸣从机身深处苏醒,起落架接触跑道的那一刻,喻音有点恍惚,三年前,也是这个时候,也是四月初,她和李晓岚带着不算多的行李和一颗对未来憧憬的心,也在这条跑道开始了她们在北京的工作和生活。
而如今,三年后,一切都变了,物是人非这四个字,原来可以如此具象化。
轰鸣声渐次平息,余韵仍在喻音的颅腔内低徊,直到舱门开启,外界的声音重新涌入,喻音意识到,她离开北京才一个月,为何她恍惚这般,这座城市如此陌生,像她从来没来过一样。
是的,这座城市从来没有接纳过她,她原本也不属于这里。
她与北京之间,始终隔着一层透明的墙。
梁言和她的挣扎都没有实际的作用,他的家庭对她表面上和蔼,从不粗暴地驱赶,只是会有人在每一个关键的时刻站出来,一遍又一遍的让她明白:你们两个没有未来。
喻音终于愿意承认,她在北京这三年的经历,不过是在这座城市的皮肤上浅浅划过,像雨滴落在长安街,顷刻就被蒸发,留不下任何痕迹。
夜幕降临的时候,喻音回到了家,她回来并没有告诉梁言,整理好了行李,她打开冰箱翻了翻。
冰箱里还是她走之前的模样,她将过期的牛奶拿出来扔掉,把各个房间的垃圾桶都换上了新袋子,拎着垃圾下了楼,顺便在楼下的超市买了些新鲜的蔬菜和水果。
梁言到饭点没有回来,喻音便没有再等,自己随便做了点青菜白粥吃了两口。
喻音不在家的时候,梁言从来不会回来得那么早,不管是在和她同居之前还是之后,只有她在家,梁言才会注意到时间,什么时候该下班了,什么时候该回家了。
洗完澡喻音一直坐在沙发上,两眼空洞洞的望着电视屏幕,直至困意席卷了她的意识。
她躺回卧室的床上,用羊绒薄毯紧紧包裹着自己,逐渐睡去。
凌晨一点多,梁言带着一身疲倦回来,光是打开了门,还没有开灯,他便已经闻到了空气里有他熟悉的气息,清甜的香气与他常用的雪松味香水缠绕在一起,压抑住内心的惊喜,他开了灯。
鞋柜旁是喻音的鞋,走廊的吧台上烧水壶里还蕴藏着热气,一路走进去,他的目光扫过客厅,像雷达捕捉着异常的频率。茶几上的水杯残留着未干的水渍,沙发上有一条凌乱的毯子,卧室的微光从门缝中透出来,这些细微的入侵痕迹让他心跳漏了一拍,是错觉,还是……
可这一切都在告诉梁言,她回来了。
他缓缓走到卧室门前,颤抖的手握住了门把手,轻轻一转,门开了。
那个熟悉的身影就那样躺在床榻之上,胸口在沉睡的呼吸中均匀起伏,喻音蜷缩在毯子里,像一只乖巧的小猫。
巨大的喜悦像潮水般淹没了梁言,他几乎想要冲上去紧紧拥抱她,可他又怕突然惊醒会吓到她。
他没有想过喻音会这么快回来,他以为她真的会像她说的那样,要自己调整个一年半载。
她为什么会这么快回来?
梁言察觉到了自己的颤抖,这不在他的预料之中。自己在杞人忧天些什么?她早点回来不好吗?也罢,让她待在自己身边,他才能放心。
梁言很少有如此忐忑又纠结的时刻,他不明白这一刻的心慌是来源于哪里, 明明她已经回到了他的身边,此时此刻已经在他眼前。
终于他靠近了,俯下身,目不转睛的盯着这张让他日思夜想的脸。
喻音虽然进入了睡眠,但这段时间她的睡眠很浅,她感觉到一股沉重的气息笼罩了她的全身,眼珠动了动,终于模糊着睁开了眼。
比清晰的视线来得更早的是梁言在耳畔的呼吸,以及他的呢喃:“你回来了。”
“嗯。”喻音闷闷的回应了一声,转身顺势将自己靠入了梁言的臂弯。
夜色浓稠如墨,将这个世界浸得悄无声息,时间仿佛被拉长的麦芽糖,缓慢地凝固在每一寸空气里。
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喻音靠在梁言的怀里,像远航的船终于泊进港湾。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成为这片寂静里唯一的声呐。规律的呼吸声渐渐变得绵长,每一次吐纳都像在诉说无人听见的眷恋。
梁言的手臂环着她,看着她重新睡去,他不敢收紧,怕惊扰到她的梦境,也不愿松开,唯恐失去这份真实。
他的食指无意识地卷着她散落的发梢,缠绕又松开,如同默诵一首循环的诗。
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恰好照亮她耳后那颗小痣,这一室的沉默并非空无,而是被温情填满的容器,盛着两个无需言语的灵魂。
在这被拉长的、柔软的黑夜里,连月光流淌过地板的轨迹都清晰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