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音的身体太虚弱了,被医生强制要求留在医院调养观察。
这几天梁言早出晚归,晚上回到病房来陪护,早上一早喂她吃完早餐就出去忙了,每晚回来时会带来案件的进度,不断的慰藉着她,让她放宽心。
白天的时候一直是黎晴晴在,不停的开导着她,小心翼翼的呵护着她的情绪。
直到这天下午喻音午睡醒来,睁开眼时看见一个模糊的黑色背影矗立在窗前。
等视线清晰了,才看清是梁老爷子,他杵着拐杖背对着病床,听见身后有动静,转身看了过来。
喻音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医院,更不清楚他在这里站了多久。
“醒了?”梁老爷子打破了平静。
喻音坐了起来,用枕头垫在了腰后,随后抬手指了指病床边的椅子:“爷爷,您请坐。”
不知道他为何而来,但他绝不会无缘无故的而来,他到潼川这么多天了,到现在还没有回北京去,想必是想办的事情还没办好,想说的话还没有找到机会说完。
梁老爷子坐下,一只手放上了膝盖,一只手仍然在拐杖的龙头上摩挲。
“孩子,保重好自己的身体,爷爷今晚就要回北京去了,临走前来看看你……”
“好,那您……一路顺利。”不知道为何,淡然如喻音,在任何人面前都不会被扰乱心神和怯场的她,每次在和梁老爷子对话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调整自己的呼吸去适应他的节奏。
“梁言这两天,都还在忙你母亲的案子,我也默许了他以家属的身份在外周旋,只是……”梁老爷子停顿了一下:“等事情处理完后,得到了你们想要的结果,他也该回北京,回到自己该走的轨道上去了。喻音,你应该明白爷爷在说什么。”
一阵沉默,一股沉甸甸的力量压在喻音的胸口,片刻后,一声苦笑在喻音唇边荡开,映照着她的脸更加苍白。
“爷爷,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都不在了,我只剩他了。”她直视着梁老爷子,那双曾经灵动的眼眸里没有了光,也没有焦点,像是两口干涸的深井。
“所以,你想让梁言也像你一样,变得一无所有吗?”
“……”
“无论你的家庭,你这个人,发生了何种的变故或改变,你们都不适合。我不会因为同情你,也不会因为顺从他,从而改变我对你们这段感情永远持反对的态度。我知道你在经历亲人逝世后在这世上再没了牵挂,只剩梁言还能让你紧紧攥着这一丁点温暖,可是有些温暖,是以燃烧你们未来的整个春天为代价,你和他都还年轻,今后的路还很长,你们不可能一辈子都生活在反对和压制中,一辈子的痛苦比一阵子的痛苦,痛多了……”
梁老爷子的声音仿佛源自胸腔深处,带着年久木料的共振,每句话都沉如古钟,他的吐字极缓,字与字之间留有意味深长的空白,仿佛在给喻音消化的时间,以及给她最后可以和他平起平坐交流的机会。
“呵。”喻音忍不住冷笑出声:“原来您也知道,我在这世上没了牵挂,那么……我应该更无所顾忌了才是。”
梁老爷子仿佛早就猜到了喻音的回答,他缓缓的摇了摇头,否认了她。
“孩子,到了爷爷这个年纪你才会知道,一件事的因果早在这件事发生时就已经有了注定的结局。你的双亲离世,这一开始的起因是源自于谁,你敢去回想吗?”
梁老爷子的声音不高,却像一记重锤,精准地砸在了喻音的神经上,霎时间,喻音仿佛被禁了声,周遭万物俱寂。
她的目光游移到虚空处,陷入了沉思。
过往的一切犹如幻灯片在她的脑海里播放,从父母对她催婚的那一刻开始,事情的发展好像就走向了一条不归路。
从答应顾楠,到后面跟他谈婚论嫁,这一步一步仿佛是命运早就安排好的,也许父亲的倒下不是意外,是喻音选择这段感情冥冥之中就应该付出的代价,而正是因为父亲的倒下,帮助喻音跳出了顾家的那个火坑,又因为她的追究,招来顾母的报复,让她彻底失去了林女士。这每一步的关键点都在自己身上,她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推进了事情陷入不可挽回的局面,这一切的因果皆源于她一手造成,她是那个罪魁祸首。
而在这条路的主线上,一开始是没有梁言的。梁言是突然某一天从天而降,他的出现,让这条路产生了一个岔路口,喻音恰巧走偏了而已。这是不是说明,与梁言在一起这件事的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那么如果现在她执着于和梁言的这段感情不肯放手,他们会不会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想到这里喻音突然害怕了,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梁老爷子看着她,知晓他的攻心有了效果,趁喻音正在胡思乱想时,又开口道:“阿言在没有和你在一起之前,他的未来是无可限量的,他的前途道路我为他铺得畅通无阻,他从来不敢忤逆我,也不会像如今这样,丢下自己的工作在潼川为了你的家事四处奔波。如果你们继续在一起,将来要面对什么你是否又有考虑?就像你上一段失败的感情造成你如今父母双亡,那这一段感情,你会给梁言带去什么样的结局你又是否明白?”
“……”
“孩子,我并不是在危言耸听,当初梁言没有选择官途,我便知道他的这一辈子需要我操更多的心,他的事业能做到如今这种程度,已经到了他这个年龄的顶峰。如果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家庭背景在后面给他支撑,他人生的下一个阶段一定会走下坡路。爷爷老了……能在他身后支撑他的时间不多了,到时候老爷子我两眼一闭,难道就让我整个梁家再没有传承,从此衰败下去吗?我掌权时候的那些政敌一个个如今都在等着我落气,只要我一走,他们就会对梁言下手,破坏他的事业,压制他的发展,摧毁梁家的根基,你让梁言如何独自一个人去面对这些腥风血雨?你在他身边能做什么?眼睁睁的看着他掉入地狱?或者陪他一起看着整个梁家土崩瓦解?”
喻音缓缓闭上了眼,眼角开始湿润。
“我为他铺的路,我给他安排的联姻,至少能保证在我走之后,在整个北京依然没人敢动他一根手指头,甚至可以让他的事业更上一层楼,而阿言的后代,能得到全力的托举,依然能够延续梁家的基业。但如果是你……你能给梁言带去什么?你能为你们的子孙后代做什么?”
梁老爷子这一连串的质问,让喻音的心渐渐冷了下来,如果说一开始她还抱有侥幸,认为梁言终究会解决掉这些反对的声音,他们会好好的、细水长流的在一起,哪怕得不到他家里的认可,哪怕不要那一纸证明,她都无所谓。可是此刻,她胸腔里那簇希望的火苗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随即火舌舔舐着虚空,再也榨不出一丝的暖意,最终火光向核心蜷缩、塌陷,无声地熄灭了,只余下一片彻底的、死寂的黑暗。
是她太天真,且太自私了,只是一味的顾虑自己的感受,却从来没有为梁言的未来长远的考虑过。
的确,在这一段感情中,梁言是全力的在付出,而自己只是在享受他带给她的所有,没有一丝回报。
如果在将来的某一天,真的发生像梁老爷子所说的那些事,梁言的事业会受到重创,梁家的根基会毁于一旦,自己那时候能做些什么?连梁老爷子这么有权势的大人物都在为了他的后路打算,而她什么都做不了,她这个人,只要留在他身边,本身就是一种拖累。
她做不到的事情,应该要让位出来,由别人来做。
喻音抓紧被单的手指突然松开了,她缓缓抬起眼帘,任由最后一道涟漪散去,内心终于复归平静,映不出丝毫天光。
“……爷爷,谢谢您给我说这些,我明白了。”
梁老爷子缓缓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说到底,是爷爷逼迫了你,算是我们梁家有负于你,爷爷会给你补偿的。”
说完他从大衣的内侧口袋里拿出了两张卡片,其中一张是银行卡,一张是名片,都递到了喻音的手里。
“你出国去吧,留在国内他会找得到你,哪怕是先出去几年,等梁言的婚姻稳定后,到时候你想留在外面也好,想回来也罢,我会为你安排好一切,这张卡你拿着,里面的钱足够你在国外置办房产,也足够你后半辈子的生活,如果今后钱不够花,你再联系名片上的这个人,哪怕今后爷爷不在了,他也会给你提供经济支持。”
喻音看着手上的两张卡片,轻轻笑了一下。
“真俗套。”
她的这声嗤笑一出来,不知道是在嘲笑梁老爷子,还是在嘲笑自己。
不过喻音还是保持着内敛,哪怕嘴角的弧度能看出她的不悦。
“……不管你如何想,这是爷爷唯一能为你做的。处理完你母亲的身后事,你便计划离开吧,最好能在五月之前走,梁言的婚期我已经定好了,就在五月。”
喻音静静地听着梁老爷子的安排,眼神中那点微弱的光像风中残烛般晃了晃,随即彻底熄灭,只余下一片了然无味的平静,甚至带着点替对方感到难堪的同情。
她虽然没了心气儿,但天生的骄傲是不可磨灭的。
梁老爷子挑了挑眉,发出一声短促的、像是被气笑了的鼻音,随即摇了摇头:“我低估了你,孩子,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心高气傲,不过我已经给你说尽了好话,今天是我第三次找你单独谈话,这次过后你我再没有见面的机会,当然,你也再没有了和我谈条件的资格。”
喻音没有说话,她知道梁老爷子的耐心已经逐步耗尽,以他的身份来说,他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
“喻音,你别想着你如今已经无亲无故,没有了后顾之忧,就可以想办法和梁言一起联手起来对抗这个世界。如果我梁家因为一个女人而走到绝境,与其让外人毁了梁言,不如让我来亲手毁了他。”
梁老爷子说完这句话,起身站了起来,整个病房的气压随之骤变,他锐利的眼睛缓缓眯起,先前的和蔼已荡然无存。他没有怒目而视,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喻音,那目光像两道无形的冰锥,不仅刺穿了喻音的皮肤,更像是要将她的灵魂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才是他面对弱势者该有的压迫感。
“你们两人在一起,你如今的结局就是梁言今后的结局,毁了他,还是离开他,你应该知道怎么选。”
喻音缓缓点了点头,回应道:“我当然知道怎么选……”就在这个动作完成的瞬间,她感到周遭世界的色彩似乎都暗淡了一层,发出的声音也突然变得模糊而遥远:“我会离开他的,我会的。”
梁老爷子如释重负的表情在她的眼中化作了一团晃动的光影,喻音强迫自己关闭了大部分感官,不想再让他的任何话来刺激到自己,因为接下来哪怕再有一句,都可能让她强装的无所谓彻底崩溃。
不过她还是强撑着,将手中的卡片递了回去。
“谢谢爷爷的好意,不过这些我并不需要……虽然我跟梁言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但我不想让我们的这段感情结束得不体面,也不想落入这种像是金钱交易的俗套中。我会心甘情愿的走,您不必拿这些来跟我交换条件,无论我离开后您会在梁言的面前去如何评价我,物质这个东西,是我最不在乎的,他不会相信我会因为拿了钱而离开他……”
梁老爷子的双手交叠置于腹前,看似放松,可那挺直的脊梁与微微下沉的肩膀却像一头收拢翅膀俯视着猎物的苍老雄狮,片刻之后,他接回了卡片,没有任何表情的说了一个字:“好。”
最后一字落下,这场谈话结束,病房里的空气在梁老爷子离开后开始了流动,只是窗前厚重的窗帘似乎垂得更低了,窗外的树枝在风中轻微摇晃,经历过整个冬天还残存在树枝上的几片枯叶,被一缕最无力的微风触碰,骤然脱离了枝头,没有挣扎,没有声响,只是顺应了那份早已注定的枯萎,飘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