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义军进占龙驹寨后,细心的马世耀发现了问题,他发现寨内许多角落潮湿不堪,一些木质结构的房屋墙根甚至有明显的水浸痕迹,空气中隐隐弥漫着一股霉味和若有若无的秽气。
更让他心头一紧的是,在临时看管俘虏的地方,他注意到有几个降兵精神萎靡,面色不正常的潮红,还有人时不时发出压抑的咳嗽声。
马世耀立刻找到了郭世征和史大成,语气凝重地说:“两位兄弟你们发现没有,这寨子里不对劲!”
郭世征还沉浸在缴获了一两百匹战马的兴奋中,闻言不以为意:“有啥不对劲?官军败了,寨子咱们拿下了,缴获虽然少了点,不过咱们粮食还充足,暂时也无所谓。”
“不是这个,你们不觉得这场景眼熟吗?潮湿,霉味,还有那几个病恹恹的降兵!像不像去年在朱阳关碰到的那场疫病。”
去年义军准备从朱阳关离开进入河南,结果朱阳关内的尤世威部发生了疫病,差点三四千人全部死了,在义军不遗余力的救治下才勉强控制住,现在各营都有当初在朱阳关投降的官军,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原本史大成想直接跑路算了,但是想到这五百人毕竟投降了,不管他们实在不好,而且龙驹寨附近的龙驹镇也有数千百姓,这不符合义军的理念,想来想去三人还是按照老方法把这件事处理了。
“大帅教过我们怎么应对,照大帅的法子做!或许还能救!”
骑兵营日常损耗比较大,下属辎重司的物资不能轻易使用,只能史大成自己掏腰包了,大量的柴薪和新衣被拨了出来,给这些俘虏用。
事态紧急,三人立刻统一了思想准备行动。
首先,他下令将五百余名降兵集中到寨子中央的空地上,四周由手持刀枪、蒙着浸过醋的布巾的后营士卒严密看守。
然后,他站在城墙上,对着那些茫然又带着恐惧的降兵大声喊道:“官军弟兄们!听着!我们不是要杀你们!但这龙驹寨里恐怕已经滋生了瘟疫!为了你们自己能活命,也为了我们不跟着一起死,现在必须按我们的规矩来!谁要是敢不听命令,别怪老子刀下无情!”
降兵们一阵骚动,恐慌的情绪开始蔓延。
史大成不理睬他们的反应,继续吼道:“第一条!所有人,把自己身上穿的、戴的,所有旧衣物,全部给我脱下来!一件不许留!扔到那边的空地上!”
这个命令让降兵们炸了锅。当众脱光衣服?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凭什么!”
“士可杀不可辱!”
“你们想干什么?!”
眼看局面要失控,马世耀厉声喝道:“想活命的就照做!想想朱阳关发生的事你们应该都知道,衣服上的秽气是传病的重要原因!想死就穿着你们的脏衣服等瘟疫上身吧!”
提到朱阳关,一些见识过或听说过瘟疫厉害的降兵开始动摇了,在义军明晃晃的刀枪逼迫和生存的本能驱使下,终于有人开始哆哆嗦嗦地脱衣服,有人带头其他人也只好屈辱地照做,很快空地上堆起了一座散发着汗臭和霉味的衣服山。
接着,史大成又下令在空地旁边架起十几口大锅,烧起了滚烫的开水,“第二件事,所有人排队用这热水给老子仔仔细细地洗澡,头发、胳肢窝、下身,一处都不能放过,洗掉晦气!”
在古代,一般的百姓对洗澡很排斥认为会导致疾病,不是没有一点道理,假如保暖措施不行,洗完澡被冷风一吹,很容易得病,中医这疗效不能说没用,但大部分人请不起名医,有时候被一些二把刀郎中一治,一个小感冒人就没了。
至于军营里面更没有硬性规定要坚持洗澡,作战时自不必说没有那个条件,就算是平时驻扎,一群人聚在公共澡堂里洗澡,共泡一池水,也很容易传染疾病,所以爱不爱干净完全取决于个人。
降兵们被驱赶着,在刚下过雨尚带寒意的空气中,赤身裸体地排着队,用木瓢舀着热水,笨拙而羞耻地冲洗身体,旁边还有义军士卒拿着棍子监督,不时吼道:“用点力搓!没吃饭吗!”
“头发!头发里面也要洗!”
洗完澡的人,立刻被赶到旁边几个提前生起大火堆的棚子里,那里早已准备好了大量干净的、从后营辎重司调拨来的备用衣物和粗布。
“快!擦干身子!穿上干净衣服!到火堆边烤火,不准受凉!” 史大成大声叮嘱这些降兵。
与此同时,史大成做出了另一个决定:“第三!传我军令!搜集寨中所有引火之物,泼上火油,把这龙驹寨里所有的房屋、营房、仓库,能烧的全给我烧了!”
这个命令连马世耀和郭世征都吓了一跳,
“老史,全烧了,要不是要请示一下大帅啊,咱们义军这么些年还从未做过这种事啊。”
“房子木头都泡过水,里面不知道藏了多少疫气病菌!不彻底烧干净,后患无穷。”
命令被坚决执行,义军抱着柴薪,泼上火油,从寨子外围开始点燃,木材遇到火油,瞬间爆发出熊熊烈焰,火借风势,迅速蔓延开来,吞噬着一栋栋浸满了湿气和可能藏着病菌的房屋,浓烟滚滚,烈焰冲天,龙驹寨很快变成了一片火海,映红了半边天。
那堆小山般的降兵旧衣物,更是被重点照顾,浇上火油,烧得噼啪作响,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那些刚刚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围在火堆边取暖的降兵,看着自己曾经驻守、生活的龙驹寨在冲天大火中化为灰烬,一个个目瞪口呆,心情复杂难言,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有常年驻扎的地方被夷为平地的落寞感。
而史大成并未停歇,他强忍着对疫病的恐惧,亲自带人,将那几个最早出现症状的病患隔离到寨子远处一个通风的山坳里,搭建了简易窝棚隔离他们。
同时,他下令在寨外远处的山坡上,挖掘了大量的深坑然后下令道:“所有战斗中阵亡的弟兄,无论是咱们的还是官军的,还有……还有之后可能病死的,全部深埋堆起坟头做好标记,防止尸体腐烂后进一步传播疫病。”
这场大火烧了整整一天一夜,龙驹寨除了坚固的石质城墙和地基,几乎被烧成了白地,而寨外山坡上那个坟地,则密密麻麻地增添了数百座新坟,加上以前埋葬在这里的人至少有三四千座了。
如此大的动静,自然瞒不过官军的耳目,很快,消息便由官军夜不收和附近山民的报告,层层传递到了刚刚上任、正为陕西局势焦头烂额的巡抚孙传庭耳中。
几天后,巡抚行辕内,一名风尘仆仆的夜不收跪在孙传庭面前说道:
“抚院大人!龙驹寨……龙驹寨完了!余游戎兵败不知所踪,那伙流寇,简直丧心病狂!他们……他们将龙驹寨全寨焚毁,片瓦无存啊!连……连城墙都扒毁了一段。”
“南边的山里,小人亲眼所见,足有数千座坟墓!密密麻麻,望之令人心胆俱裂!龙驹寨的将士和附近百姓……怕是……怕是遭了流寇毒手,被屠戮殆尽了啊!”
孙传庭闻言,霍然起身,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和寒意交织涌上心头。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刘——处——直!好一个丧尽天良的流寇!如此暴行,天人共愤!本院……本院与你势不两立!”
他完全误解了龙驹寨冲天大火,将这当成了流寇残忍好杀、焚城屠戮的铁证,这个错误的认知,极大地影响了他对刘处直其人和克营这支队伍的判断,也为日后双方更加激烈、更加残酷的对抗,埋下了深深的伏笔。
而在龙驹寨,经过一番近乎残酷的强制防疫措施,疫情竟然真的被控制住了,除了那几个早期病患最终没能救回来,大部分降兵和义军士卒都安然无恙。
史大成、马世耀等人虽然心疼花费的物资,但看着降兵们逐渐恢复生气,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