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江舅母拉着陈稚鱼说了许多体己话。
这些日子在陆家,受着陆老夫人与方夫人的照拂,也曾与陆太师说过几句话,她对这家人的性情早已在心里有了数,此刻交代起来,便格外有条理。
“我和握瑜走后,你对婆母那边的亲人要多上点心。”她摩挲着外甥女的发顶,语气带着几分审慎,“这些日子冷眼瞧着,总觉云家那对姐弟不大妥当——或许是我多心了,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反倒是陆家姑奶奶生的那位木兰姑娘,性子直爽透亮,你虽在她面前是嫂子,却也该知道,与谁能说直话,与谁需得迂回些才好。”
陈稚鱼何尝不懂这些道理?但听着舅母絮絮叨叨的叮嘱,只觉心头熨帖无比。此时江舅母坐在榻边,她也不拘什么规矩,就那样随意坐在脚踏上,头轻轻歪着靠在舅母膝头,感受着舅母带着薄茧的手指轻抚过耳廓,嘴角始终噙着一抹恬静的笑意。
“再说府里这两位夫人,”江舅母顿了顿,语气添了几分郑重,“早先我总纳闷,一个府里怎会有两位夫人共处,如今晓得了内情,才知你在这后院立身有多不易。你是方家介绍来的,与方夫人自然亲近些,再者她并非你正经婆母,相处时倒少些拘束。”
她缓了口气,似在斟酌词句:“我不好妄猜二位夫人的情分,但同为女人……”话到此处,她以己为例,声音沉了沉,“倘若你舅父有那本事纳些妾室,便是遇上陆家这般情形,我怕也没那度量,能与夫君的其他女人毫无芥蒂地相处。”
话到此处,江舅母想说的,已然明了。
后宅妇人相处,原就藏着万千门道,亲近了这个,难免疏远了那个。
一边是正经婆母,一边是助她攀附上青云的恩人,更何况那位恩人素来随和,待人接物既讲究又客气,实在难与她生出什么嫌隙。
自古以来,婆媳之间的情分便微妙得很。便是她自家那位性子软和的婆婆,这辈子也难免有过几次不快。
可想而知,在这样的人家,夹在中间的陈稚鱼,需得何等小心翼翼地周旋,才能做到两边都周全妥帖,不偏不倚。
江舅母望着枕在腿上的外甥女,只觉这看似风光的日子里,藏着多少旁人看不见的审慎与辛劳。
陈稚鱼眼皮微跳,其实她心中早有察觉,陆夫人与方夫人之间,从未有过那种自然流露的亲近,多半时候,两人的客气与热络都透着几分刻意,尤其是方夫人对陆夫人的态度,总叫人觉得值得深究。
“舅母放心,”她仰起脸,声音温软却坚定,“那是婆母的后宅,无论她们情分如何,皆是我的长辈,我以礼相待总是没错的,况且……从她们身上,我也能学些道理,若将来夫君后院真添了人,也知道该如何自处。”
江舅母望着她沉静的眉眼,终是叹了口气,抬手理了理她颊边的碎发:“你心里有数就好。只是记住,万事多思多想,莫要急着性子。”
后头又絮絮说了许多,直到烛火燃得愈发明亮,陈稚鱼怕扰了舅母歇息,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告辞。未行几步,却撞见了陈握瑜。
这些日子姐弟朝夕相伴,总有说不完的话,临到分别,反倒觉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头。两人并肩走着,陈稚鱼细细叮嘱:“回去后切不可懈怠学业。此次白鹿书院的名额虽只一个,但表弟若能在此处得人赏识,将来再求一个名额,也未可知。”
陈握瑜却不甚在意,只道:“阿姐不必为此费心,我凭自己本事,亦可一路考进京来。”
看着阿弟眼中的志气,陈稚鱼心头涌上一阵欣慰,唇边漾开浅笑。
姐弟二人说得专注,浑然不觉不远处的穿花廊下,正有一双眼睛冷冷注视着他们。云婵端手按在腹间,秋夜的墨色将她半边脸隐在阴影里,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碎冰:“陈家那两个,明日就要走了?”
“回姑娘,是。”大丫鬟垂首应道。
云婵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讥诮:“在这儿赖了半月,打了这么久的秋风,想来也摸清了我那舅母不好糊弄。真不知他们偏要住这么些日子,从陆家搜刮去了多少好处。”
大丫鬟低着头,神色愈发尴尬。她日日在旁伺候,分明见陈家舅母与少夫人亲近,除了去正厅请安,大多时候都待在止戈院,从未听闻陆夫人赏过什么重物。可这些话,姑娘定然不爱听,她只得噤声不语。
云婵眸光微冷,忽然唇角勾起一抹算计的笑,转头看向大丫鬟:“打听着了吗?秋月如今在何处?”
大丫鬟眉心猛地一跳,闷声道:“听说……是在别院深处,平素不大能见着人影。”
云婵挑眉,笑意更深:“你想法子把她引出来,就说当年我从她那儿拿了件东西,如今要还她。”
……
魏忠将这些话一字不落地禀给陆曜时,他正立于窗前,眸色沉如暗夜,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去寻个身量与秋月相仿的人……”话未说完,他顿了两秒,眼中忽然闪过一丝锐利,改了口,“把秋月放出来,派人在暗处盯紧了,一举一动都不许漏过。”
“是。”魏忠应声,转身便去安排。
后罩房内,秋月正坐着发呆,忽听身边的粗使丫头说外头的看守松了些,她霎时又惊又怒,声音都发了颤:“他们这是做什么去了?竟敢偷懒!不在这儿好好守着,万一……万一混进什么不干净的人,他们担待得起吗?等我见了大少爷,定要好好告他们一状!”
那丫头没料到她反应这样大,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静默地看了她半晌,嘴角抽了抽,无奈轻叹:“看守松了,姑娘岂不是能松快些?整日闷在屋里也不是事儿,不如趁着月色好,奴婢陪您出去走走,消消食?”
秋月脸色愈发难看,她坐在床尾,明明没人拉她,却死死抱着床柱,像是怕被谁强行拖出去一般,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去不去!大少爷说了,要我安分守己。便是外头没人守着,我也不能阴奉阳违!”
她话说得掷地有声,条理分明,竟叫人挑不出半分错处。
消息传回陆曜耳中时,他指尖在窗棂上轻轻敲击着,眸色复杂,他倒没料到,这秋月竟会是这般反应,这盘棋,似乎比预想中更耐琢磨些。
……
陆曜立于廊下,听着魏忠传回的话,指尖叩击廊柱的力道重了几分。
月色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瞧不出情绪。
“倒是个聪明人。”他低声自语,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
只当那秋月经了当年的事,如今也学乖了,知道什么该沾,什么该躲。
魏忠垂手立在一旁,见主子不语,也不敢多言,他跟着陆曜多年,自然知道这位爷的性子,越是平静,心里盘算的事便越深。
过了半晌,陆曜才缓缓开口:“让盯梢的人撤回来一半,别盯得太紧,露了痕迹。”
“是。”魏忠应下。
陆曜望着院中被风吹得摇曳的竹影,眸色渐深。
云婵想动秋月,无非是想故技重施,当年能借秋月搅乱止戈,如今便想依样画葫芦,在他这里闹出些动静。
只是她千算万算,怕是没算到秋月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摆布的小丫头。
“另外,”他又道,“派人去查查,云婵这些日子在府中,除了与云享碰面,还见过哪些人,说过哪些话。”
魏忠心头一凛,这才明白主子的用意——放秋月出来,原不是要引蛇出洞,而是要看看,这条蛇究竟想往哪个洞里钻。
他忙躬身应道:“属下这就去办。”
夜色渐浓,穿花廊下的云婵还在等消息,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眼底闪着势在必得的光。
她却不知,自己布下的局,早已落入另一双更缜密的眼眸中,只待她一步步走进来。
这夜,她没能等到秋月现身,便是心头有万种计策,也无法施展。
后罩房内,烛火昏昏欲灭,将墙壁上的影子拉得歪歪扭扭,秋月在榻上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
心头那股惴惴不安的滋味,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搅得她坐立难安。
好半晌,她猛地从榻上坐起,赤着脚摸到储物阁前,在一堆旧物里翻出把锈迹斑斑的剪刀。
冰冷的铁柄攥在掌心,硌得指节发白,她这才转身回榻,将剪刀藏在枕下。
烛火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映得她眼底一片警惕,纵然依旧无眠,可握着那点防身的物件,心里头终究踏实了些。
她在心里暗暗咬牙:只要云家那对兄妹还在陆家一日,便是打死她,也绝不会踏出这后罩房半步!
……
陆曜回房时,人还未走近,就听到里间沉闷的声音。
“明日待送走了陈夫人与小公子后,就请个大夫来看看吧,这些日子姑娘总觉得胸闷,也不是个事儿啊!”
须臾,里头传来一道轻轻柔柔的声音:“无需,我自己的身子,我心里有数。”
陆曜目光一沉,踏步进去,直道:“纵然你会医,也当之医者不自医的道理,若有什么不舒服,府医亦不是摆设。”
陈稚鱼讶异看过去,起身迎了两步,而他亦大步走近,手背贴上她瓷白的脸蛋上,不热,温度正好。
但那张未添口脂的唇瓣却有些白,指腹按在上面,蹙眉道:“可是这些日子陪着舅母和阿弟,就对自己的身体不上心了?”
陈稚鱼微顿,怕他将这些事归咎于她娘家人身上,忙解释:“不是,或许是天气转凉导致的,若真有那么不舒服,早就请府医来看了。”
她的脉象,忽明忽弱,一时也不敢确信了。
陆曜心里恼火,多半是因那云婵,似是意在陈握瑜身上,怕她将陈家牵扯进来,在陆家惹出乱子,万一闹了出来,以母亲的偏心,只怕不会想到她的外甥女心思歹毒。
如今见她不爱惜身体,一时怒气隐隐上涌,在她清润的目光下,叹一声散去。
扣着她的肩膀,带向自己,问道:“舅母和阿弟,明日何时起程?”
“早饭过后就走。”陈稚鱼没去细究他那一闪而过的恶劣态度,心知他说这些,都是为自己身体着想,便也坦然。
陆曜点点头,心道明日早些赶回来,好一起送他们。
夜凉如水,梦魇深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