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青院内,静得能闻见廊下铜铃轻晃的微响,气氛却沉凝如坠冰窖。
云享收回望向那抹窈窕背影的目光,转眸便见小姑陆夫人面色沉郁,眸中愠色明晃晃落在云婵身上。
云婵紧抿着唇,心口那股火却烧得更旺,方才那女子话里藏锋,句句都像磨利的砂纸,狠狠刮过她最痛的地方。
她的婚事,她的姻缘,本就是这两年压在心头的禁忌,如今被那般含沙射影的讥讽,这口气如何咽得下?
这笔账,算是记下了。
她抬眸看向陆夫人,眼圈已微微泛红,声音带着几分委屈:“小姑,我与哥哥远道而来,初见嫂嫂,虽生疏些,却也是真心想亲近的,不过说几句玩笑话罢了,怎知嫂嫂竟这般经不起逗……早知道,蝉儿倒不如做个闷嘴葫芦的好。”
云婵自小便是云家的活宝,一张巧嘴专会说些趣话,阖府上下谁不疼她?便是有些娇纵脾气,在众人眼里也不过是小儿女情态,无伤大雅。
可今日她对陈稚鱼那股子敌意,连陆夫人都瞧得分明。纵然陆夫人因那泉水庄子的事对这位儿媳心存芥蒂,但再如何,那也是陆家明媒正娶的长媳。
亲疏远近,她心里跟明镜似的——更何况,连当家的和大伯都对这个儿媳颇为看重,便是自己再有微词,也断没有纵容娘家人同她置气、闹不和的道理。
陆夫人凝视她片刻,终是摇了摇头,语气沉缓:“你方才过了。什么是玩笑?玩笑也得有分寸。她是你表哥的发妻,既唤一声‘嫂嫂’,便是骨肉至亲,做亲人的,断不能学那外头的人,拿她的不是当笑柄,更不能平白贬损。”
云婵猛地一怔,眼里满是错愕,这话竟会从小姑嘴里说出来?
她明明察觉到小姑对那女子并无多少热络,更无多少欢喜,以小姑的身份眼界,怎会真心接纳那样一个出身的女子做儿媳?分明是情势所迫罢了。
方才那些话,纵有几分过激,却句句是实情,换作从前,小姑断不会这般训斥她的。
“小姑……我知错了。”她垂下眼睫,审时度势,心知不能在此事上再言下去,声音低了几分。
陆夫人看着她,心底终是软了,终究是自己娘家的孩子,一时失言罢了,知错能改便好,况且,这孩子这两年的难处,她都看在眼里,疼在心上,论起来,终究是偏疼些的。
云婵却心头发紧,如鲠在喉,她少有占下风的时候,如今这事儿办得,真是令她如同吞了苍蝇一般恶心!
此番进京参加小姑与表哥的生辰宴,她费了多少功夫才得来,怎料小姑竟与幼时不同了?从前她在陆家,便是陆家姑娘们也要让她三分地。
她目光闪烁,嫉恨如藤蔓般悄然滋长,转眸间,不期撞上云享的视线,见他神色淡然,仿佛方才一切都未曾入眼,眼皮不由猛地一跳,心头更添几分不安。
……
兄妹二人离了慕青院,行至一条浓荫覆顶的小径。地上嵌着的鹅卵石高低错落,硌得云婵脚下那双薄底绣鞋隐隐生疼,倒不及心头那点烦躁来得真切。
云婵本就心绪不宁,偏身侧的云享一路沉默,半句安抚也无,更让她添了几分慌乱。她抬眼望去,见兄长眉头微蹙,似在凝神思索什么,一股无名火陡然窜起,猛地顿住了脚步。
云享浑然未觉,兀自前行了两步,忽觉后背一痛,带着几分钝意。他拧眉转身,正见云婵手里攥着几颗石子,眸中含着怒意。
“你这是做什么?”他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解。
这平淡的询问,却像火星点着了引线。云婵眼圈一红,狠狠将手中石子掼在地上,声音里已染了哭腔:“做什么?我倒要问哥哥!我心里这般不自在,方才平白受了小姑的训斥,你竟半句安慰都无,只当看不见吗?”
云享望着她,眉峰微蹙。
从前她纵是有半分不痛快,他也会立时温言哄劝,只求博她展颜,可此刻,他只是静静立着,眸色平静得近乎冷淡,隐隐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看着她这般闹脾气。
云婵被他这眼神看得心头一窒,哭声蓦地顿住。
她望着兄长,目光闪烁不定,一滴泪珠顺着脸颊滑落,方才那点骄纵蛮横褪去,倒添了几分泫然欲泣的楚楚之态,她本就生得明眸皓齿,这般垂泪时,确有几分我见犹怜的情态。
云享心头微软,终是轻叹一声:“你这性子,也该收敛些了,才到陆府,便对表嫂那般冷嘲热讽——你当这里是云家么?”他顿了顿,语气沉了几分,“往日你对大嫂不敬,她是疼你,处处让着,不与你计较,可这位表嫂,与你非亲非故,凭什么要忍你?你此番在她那里碰了钉子,便该警醒些,况且……婵儿,爹娘本就对你来京颇有不满,他们不会愿意看到你与陆家新妇闹不和。”
这番话句句恳切,原是真心劝导,可听在云婵耳中,却变了滋味。
她眸光微闪,望着云享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讥诮——她自幼一同长大的兄长,她还不清楚么?素来是见了美色便移不开眼的,如今这般替陈稚鱼说话,哪里是为了什么道理,不过是被那女人的狐媚手段迷了心窍罢了!
念及此,她垂下眼睫,将那点嫉恨与不甘,悄悄掩在了泪痕之后。
“大哥说了这许多,句句都为旁人辩解,半分不见心疼小妹受的委屈。”云婵抬着下巴,语气里满是倔强,眼尾却悄悄染上一抹绯红,带了几分女子特有的娇嗔,“先前大哥从不这样的,我们才是一母同胞的骨肉,我平白挨了训斥,大哥竟视若无睹。难不成日子久了,人心真会变,连大哥待我的情分也淡了?”
平白挨了训斥?这话叫人听着都想讥两句,方才在那厢,究竟是谁先起的头,谁先惹得事?他又不是瞎了……
到底是自己的亲妹妹,云享被她这副模样瞧得心软了半截,终是叹口气,心知她性子要强,眼下与她说再多,她怕也是听不进去,反生逆骨,上前想去拉她的手,声音放柔了几分:“我的好妹妹,今时不同往日。咱们两家本是姻亲,该拧成一股绳才是。小姑便是训斥你,也是怕你日后与表嫂处不来。你是已出阁的姑娘,如今暂居娘家本就多有不便,何苦处处树敌?”
云婵本想再辩几句,抬眸时却瞥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不耐,到了嘴边的话竟生生咽了回去。
她忽然有些怔忡,兄长变了,不是今日才变的,是自他成婚后,有了妻室,待自己便渐渐不同了,如今在他身上,再也寻不到往日那般亲昵,那份独独给她的呵护与纵容,在他身上再也寻不到了。
一路无话,唯闻风吹叶动之声。行至岔路口,云婵忽尔抬手,指尖轻轻勾住了云享腰间的玉带,抬眸时,眼波流转间媚色暗生,语气轻软如絮,却带着说不出的意味深长:“天色尚早,大哥何不随我去院里坐坐?”
云享身形一滞,望进她眼底那抹熟悉的潋滟,眸色霎时变了,掠过几分复杂难辨的情潮。静默两息,他已抬步向她靠近,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近,呼吸相闻,眼底皆是心照不宣的了然。
身后跟着的贴身丫鬟早已垂首敛目,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低眉顺眼地立在原地。
一阵疾风卷过,路旁的树木发出萧萧之声,似在暗处狂乱地呼啸,又像在掩盖着什么不可言说的隐秘……
……
止戈院内,静得只闻铜壶滴漏的轻响。陈稚鱼面色沉凝地坐于榻上,一条胳膊垫在软枕中,手边那盏雨前龙井还腾着袅袅热气,可自她回院,便这般默坐不语,已足足过了一刻钟。
慕青院里的那番争执,随侍的田嬷嬷与唤夏都瞧得真切。换作往日,以唤夏那暴烈性子,早该跳脚叫嚷着为姑娘辩白,可今日出言不逊的是陆夫人的亲外甥女,而自家姑娘偏一改往日的平和冲淡,言语间竟带了几分锋刃,这般转变,便是她们这些贴身伺候的人都觉意外,更遑论当时在座的陆夫人,彼时她眸色深沉,虽不发一言,但也好在,终究未曾偏帮娘家人。
否则,姑娘今日岂不是平白受了委屈?
陈稚鱼静坐良久,只觉心头一阵荒谬。
她出身寒门不假,难道就活该任人轻贱?便是非亲非故、头回见面的人,都能在她面前趾高气扬,借着玩笑的由头说些刻薄话——难道她生就一副可任人慢待的模样?
那云婵的狂悖,云享的漠然,让她没来由地想起泉水庄子上的崔老汉一家。先前尚无实证将那庄子的事与云家兄妹牵扯起来,可今日云婵这没来由地发难,倒让她心中先自“无证定罪”了。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温热的触感也暖不透心底的寒凉。她闭上眼,将那点郁气强压下去,再睁眼时,眸中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多了几分不容轻辱的冷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