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四年,二月初九,夜,河北西路,真定府,钦差行辕。
烛火摇曳,映照着满案堆积如山的卷宗册籍。油灯下,陆宰揉着发胀的太阳穴,逐字核对着最新清丈出的田亩数据,眉头越锁越紧。河北西路的土地兼并之弊,尤以这新附不过十余载的大同府周边为甚!当初朝廷为安抚流民、实边屯垦,将大量无主官田低价授与百姓,立碑为界,明令永业。可这才短短十几年,案牍之上,白纸黑字,触目惊心——巧取豪夺、威逼利诱、飞洒诡寄……种种手段之下,近三成新田已悄然改姓,落入地方豪强与将门手中。若不及早遏制,不出十年,恐又成尾大不掉之局!
“父亲,夜深了,不如明日再核吧。” 陆游端上一杯热茶,看着父亲疲惫的面容,轻声劝道。
陆宰叹了口气,放下朱笔:“积弊如山,非旦夕可改。然每迟一日,百姓便多受一日盘剥。陛下与秦王推行新政,欲清此痼疾,我辈岂能懈怠?” 他正欲再言,忽听院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夹杂着呵斥与争执之声,由远及近。
一名值守校尉疾步而入,脸色凝重,低声道:“大人!真定府知府亲至,还带着……几位自称是京城来的钦差,手持枢密院令牌,言有上谕,要即刻面见大人!”
陆宰与陆游对视一眼,心中俱是一沉。京城钦差?枢密院令牌?在这个节骨眼上,深夜突然驾临,绝非吉兆!
“请至前厅。” 陆宰整了整官袍,神色恢复平静,对陆游使了个眼色,陆游会意,立刻将几份关键原契与弹章底稿迅速收好。
行辕前厅,灯火通明。真定府知府惴惴不安地站在一旁,他身后是三名面生的官员,为首者年约四旬,面白无须,眼神倨傲,身着紫袍,确是从三品大员服色,身后两人则按刀而立,气息精悍,显是护卫。
那紫袍官员见陆宰出来,也不寒暄,直接展开一卷明黄绸缎,尖着嗓子,拖长了音调:“河北西路巡按钦差、资政院学士陆宰接——旨——!”
陆宰目光扫过那卷黄绸,又瞥了一眼知府和那官员身后按刀的护卫,心中疑窦更深,但依礼微躬身形:“臣,陆宰接旨。”
那官员清咳一声,朗声念道:“奉天承运太上皇帝敕曰: 朕绍膺骏命,重理万机。查资政院学士陆宰,所行清丈田亩等事,举措失当,扰民滋甚,有负圣恩。着即解除其河北西路巡按钦差一职,所有关防、案卷,一并移交前来宣旨之枢密院都承旨王永年接管。尔其即刻回京,至资政院候参!钦此——!”
旨意念罢,厅内一片死寂。这竟是一道罢黜钦差、召其回京受审的旨意!而且,是以太上皇名义发出的中旨!
陆宰缓缓直起身,脸上无喜无怒,目光平静地看向那王永年:“王都承旨,这道旨意,陛下可曾用玺?政事堂可曾副署?”
王永年脸色一僵,强作镇定道:“此乃太上皇亲口谕令,中旨直达,何需政事堂副署?陆大人,莫非你想抗旨不尊吗?!”
陆宰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嘲讽的冷笑:“都承旨此言差矣。陆某此番出京,持的是陛下亲笔朱批、用传国玉玺、经政事堂用印副署的明发上谕!钦差关防,乃国器,岂是凭一道未经两府、不合体制的中旨,说解就能解的?都承旨若欲交接,还请请来有司正式文书,或者,将陛下的明旨请来。否则,请恕陆某难以从命!”
“你……陆宰!你敢藐视太上皇!” 王永年勃然变色,指着陆宰的鼻子尖声喝道,“来啊!陆宰抗旨不尊,给本官拿下!查封所有案卷!”
他身后两名护卫及门外的真定府厢军闻令,立刻刀剑出鞘,就要上前拿人!
“谁敢!” 陆宰身边随行的殿前司禁军护卫亦同时拔刀,怒目而视,瞬间将陆宰护在中心!这些禁军乃是赵桓亲点,只认皇帝与钦差正使,岂会听从中旨调遣?一时间,厅内寒光闪烁,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真定府知府吓得面如土色,连连摆手:“诸位……诸位大人息怒!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
王永年没料到陆宰如此强硬,且其身边禁军竟毫不买账,脸色一阵青白,色厉内荏地叫道:“陆宰!你……你这是要造反吗?!”
陆宰负手而立,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响彻厅堂:“陆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只认朝廷法度,只遵正式旨意!都承旨若拿不出陛下明旨或两府文书,便是说破大天,陆某也不敢奉此乱命!请回吧!”
与此同时,数百里外,云中故地,大同府节度使府邸。
寒风卷着雪粒,拍打着帅府书房紧闭的窗棂。陈忠和风尘仆仆,刚刚从下面州县核查军屯田亩归来,正与大同府节度使陈华启对坐饮茶,交换着地方上的见闻。
陈华启年近五旬,是陈氏宗族中较早追随陈太初的子弟,为人沉稳干练,久镇北疆,功勋卓着。他屏退左右,亲自为陈忠和斟满热茶,脸上却不见久别重逢的喜悦,反而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
“忠和,你这次在大同、应州一带,可曾察觉什么异样?” 陈华启压低了声音,突兀地问道。
陈忠和放下茶盏,眉头微蹙:“异样?华启叔是指?”
“不是指田亩的事。” 陈华启摇了摇头,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鹰,“是人!北面(指原金国故地)的一些旧族,还有西边(西夏)的商人,近来活动异常频繁,与镇守各关隘的某些将领,私下往来密切!我安插的眼线回报,他们似乎在密谋什么,而且……京城似乎有人,在给他们传递消息,底气足得很!”
陈忠和心中一惊:“京城?华启叔的意思是?”
陈华启深吸一口气,脸色凝重得可怕,一字一顿道:“忠和,你久在地方,或许尚未听闻。京城……恐怕出大事了!” 他盯着陈忠和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却如惊雷炸响在陈忠和耳边:
“我接到家族内部用最紧急渠道传来的密报——太上皇复辟,软禁了陛下!汴梁城已被勋贵私兵掌控! 你父亲在开德府,此刻恐怕已是众矢之的!你这次奉旨出京清查田亩,动的都是豪强将门的命根子,他们岂能容你?你现在,很危险! 这大同府,乃至整个河北西路,恐怕都已非善地!你需要……保护!”
陈忠和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落在桌上,热茶溅湿了衣襟,他却浑然不觉,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京城巨变!父亲危殆!自己身陷险境!一连串的惊雷,炸得他头晕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