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三年,腊月三十,深夜至正月初一凌晨,开德府。
清水河畔的硝烟与血腥气尚未完全散去,寒风依旧凛冽。方虎站在狼藉的河岸边,面沉如水,指挥着手下士兵进行最后的战场清理。俘虏被反绑双手,串成一串,在刺刀(新式步枪配备的刺刀)的威慑下,踉跄前行。阵亡者的尸体被草草遮盖,等待进一步处理。缴获的奇特火铳、成包的烟土以及船上搜出的文书、银钱被仔细封装,作为重要物证。
“一排长!” 方虎声音沙哑却清晰,“你带一班人,押送俘虏,走西侧密道回营!二排长,你带人负责断后警戒,清除沿途痕迹!三排长,伤员由你负责,优先护送!其余人,随我殿后!动作要快,保持三三制交替掩护队形,注意四周动静!”
“是!” 几名排长低声领命。
这支特殊的“警卫连”立刻高效运转起来。士兵们虽经激战,却无太多疲态,行动迅捷而有序,三人一组,互为犄角,交替掩护着队伍和俘虏,如同暗夜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撤离河岸,向着城西那座对外宣称是“王府农庄”、实则为秘密军营的基地退去。整个行动干净利落,最大限度地避免了暴露的风险。
在队伍即将完全隐入黑暗前,方虎从怀中取出一支细小的竹管,绑在一直安静蹲在他肩头、同样经过特殊训练的海东青腿上,轻轻一送。那猛禽锐利的眼睛在黑暗中闪过一丝光,双翅一振,悄无声息地冲天而起,向着秦王府的方向疾飞而去。
秦王府,暖阁内。
年夜饭的宴席尚未撤下,但气氛已从之前的重逢欢聚转为凝重。李俊、王伦、王奎三人酒意早已被方才城东那串代表行动开始的信号烟花驱散,此刻正襟危坐,等待着前方的消息。
窗外传来极轻微的扑翅声。陈太初起身,推开一道窗缝,那只海东青精准地落入室内,停在他的臂鞲上。陈太初解下竹管,取出内里的纸条,就着烛光迅速浏览。
纸条上字迹潦草却清晰,是方虎的笔迹:“清水河目标已清除,毙十擒五,缴获新式火铳、烟土若干,我方轻伤十一,无亡。虏及证物已押往营房。疑似有极小快艇趁乱遁走,方向下游,已派斥候沿河搜寻。”
陈太初看完,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反而眉头微蹙。他将纸条递给李俊,沉声道:“方虎得手了。但……似乎跑了一条小鱼。”
李俊接过纸条,王伦、王奎也凑过来看。三人面色皆是一凛。他们深知,在这种雷霆行动下还能溜走的,绝非寻常之辈,很可能携带着更重要的信息或使命。
陈太初负手踱步至窗前,望着窗外漆黑寂静的王府庭院,远处城中隐约传来守岁百姓的欢笑声,更衬得此间气氛肃杀。他沉默片刻,忽然转身,目光如炬,直射向李俊:
“李俊哥哥。”
李俊闻声,立刻站起身:“大哥有何吩咐?”
陈太初看着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这个年,怕是过不安生了。哥哥你……即刻动身,前往梁山泊。”
“梁山泊?” 李俊一怔,那个曾经纵横驰骋、如今已大半淤塞成田的八百里水洼?他去那里做什么?
“不错,梁山泊。” 陈太初走到巨大的山东舆图前,手指点在那片曾经烟波浩渺、如今河道纵横交错的水域,“据我多方查证,那里,如今已成了这伙逆贼在内陆的一个重要巢穴!水路隐秘,芦苇丛生,易守难攻,正是藏污纳垢之所!此次漏网之鱼,若我所料不差,极大可能便是逃往彼处,寻求庇护,或是传递消息!”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李俊:“哥哥你混江龙的威名,乃是当年在梁山泊、在大江大河中真刀真枪搏出来的!海上的大风大浪你闯过来了,这内陆的河汊水网、剿灭水匪巢穴的勾当,手艺可曾生疏?还提得动刀,驾得稳船否?”
李俊闻言,原本因酒意和紧张而泛红的脸膛,瞬间涨得更加通红,那不是羞愧,而是被激起的豪情与血性!他猛地一拍胸膛,声若洪钟:“元晦兄弟这是哪里话!俺李俊这身骨头,还没被海风吹酥!莫说是梁山泊那点沟沟岔岔,便是龙潭虎穴,只要哥哥一声令下,俺也敢去闯上一闯!只是……”他略一迟疑,“这帮蟊贼,究竟是什么来头?竟值得哥哥你如此大动干戈,不远万里将我从巴拿马招来,就为了端一个水匪窝子?”
陈太初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深邃凝重:“哥哥切勿小瞧了他们。这绝非寻常水匪。其背后,牵扯极广——有海外割据的枭雄,有朝中下野却贼心不死的巨奸,甚至可能还有觊觎大位的宗室!他们勾结串联,输送违禁火器,妄图搅乱天下,其志非小!我布局已久,内外监控,线索已掌握七七八八。”
他语气转为坦诚,甚至带着一丝无奈:“按理,我本可调动朝廷兵马,以雷霆万钧之势犁庭扫穴。然,我如今守制之身,无职无权,若贸然行事,必被政敌攻讦为‘私募武力、图谋不轨’!届时非但无法剿贼,反会打草惊蛇,陷自身于险地。故而,不得不行此隐秘之策。”
他的目光扫过李俊、王伦、王奎:“我在海外的力量,张猛镇守安南,直面真腊、占城,不可轻动;染墨坐镇琉球,精于海防与科技,然缺乏大规模水战实战经验;漕帮虽众,用于护航、情报尚可,大规模协同作战,却是乌合之众,难当大任;至于罗五湖之子罗江,其心难测,我尚未能完全信任。”
他最终看向李俊,眼中充满托付之意:“思来想去,唯有哥哥你!既有水战之能,又是我绝对可信之人! 你此番前来,实乃天助我也!即便你不来,为剿此寮,说不得,我也要冒着天大风险,亲自披挂上阵了!如今有你,我心安矣!”
陈太初走到书案前,取出几封早已准备好的文书和一面玄铁令牌,郑重交给李俊:“哥哥此行,并非孤军奋战!梁山泊外围,已有宋江带领一队精锐接应,他熟悉当地情势,可供哥哥驱策!胶州湾方向,有苏柔柔、牛大眼的水上力量负责监视策应,封锁逃往海路的通道!更外围,染墨将派遣一支琉球护航舰队巡弋渤海、黄海,以防贼人从海上接应或逃窜!** 见此令牌与我的手令,如我亲临,三路兵马,皆听你调遣!”
李俊双手接过令牌与文书,只觉入手沉重无比,那不仅是权力,更是千斤重担与无比的信任。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闪烁着激动与决绝的光芒,重重抱拳:“大哥!信重如此,李俊……万死不辞!定将梁山泊匪巢,连根拔起,不负所托!”
“好!” 陈太初重重一拍李俊肩膀,随即端起桌上两杯未曾动过的酒,递一杯给李俊,自己举起另一杯,语气沉凝,带着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告诫:
“哥哥,切记!此番对手,极其狡猾凶残!尤其若在海上遭遇……要格外小心!” 他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重重迷雾,“若遇一艘形如巨龟、通体铁甲的怪船,切勿硬拼,立刻发出信号,集结舰队,以绝对优势火力围歼之!我怀疑……操纵那怪船的,很可能是我的一个老对手了!此人阴险毒辣,手段层出不穷,你万万不可轻敌!”
“龟船?老对手?” 李俊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看到陈太初那无比郑重的神色,立刻将疑问压下,斩钉截铁道:“弟记住了!定当小心!”
“干了这杯酒,为我哥哥壮行!” 陈太初举杯。
“干!”
两人仰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酒劲辛辣,直冲肺腑,却更激起了满腔豪情与杀气。
酒杯重重顿在案上。李俊一抹嘴角,抓起令牌文书,对着王伦、王奎一抱拳:“两位兄弟,留守濮阳,辅佐大哥!俺去去便回!”
说罢,他毫不拖泥带水,转身大步流星走出暖阁,身影迅速融入除夕的夜色之中。寒风吹动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王伦与王奎相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撼与肃然。
陈太初则再次走到窗前,望着李俊远去的方向,目光仿佛已越过千山万水,落在了那片熟悉的芦苇荡与交错水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