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
乾清宫的御书房内,数十根手臂粗的巨烛将殿堂照得亮如白昼,但那光芒,却仿佛被空气中无形的肃杀之气所冻结,显得苍白而没有温度。
年轻的大明皇帝朱由检,端坐在那张象征着天下至高权力的龙椅之上。他没有批阅奏疏,也没有展卷读史,只是静静地坐着,如同一尊由钢铁与黑夜铸就的雕像。
他身上穿着的,并非是往日里舒适的丝绸常服,而是一件特制的、由数千枚细小的精钢甲片连缀而成的贴身软甲。这件内甲,从脖颈一直覆盖到膝弯,将他所有的要害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甲片打磨得极为光滑,关节处的连接也极尽精巧,使得他即便在龙袍之下,行动也不至过分滞涩。但那份源自精铁的、沉甸甸的重量和冰冷的触感,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这是一个不再相信温情与仁德,只能依靠冰冷钢铁来获取安全感的世界。
龙袍,那件绣着五爪金龙、象征着天子无上尊荣的华服,此刻更像是一层脆弱的伪装,勉强遮盖着内里那份随时准备迎接背叛与刺杀的森然戒备。
殿门之外,侍立的不再是往日那些眉眼低垂的太监,而是八名身形魁梧、按刀而立的龙骧营甲士。他们身着统一的黑色铁甲,头戴铁盔,只露出两只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他们的手,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腰间那柄杀气腾腾的绣春刀刀柄。
自京营之变后,整个紫禁城的防卫体系,便被朱由检用最强硬的手段,进行了一场彻底的换血。所有他不够信任的禁卫,都被调离了核心区域,取而代之的,是他一手打造出来的、只听命于他本人的嫡系禁卫。
他如今,只相信自己,和他亲手缔造的这柄利刃。
“王大伴,”他用一种略带沙哑的、因整夜未眠而显得格外低沉的声音吩咐道,“去,将孙先生和卢卿,秘密请入宫中。”
王承恩心中一凛,他知道,这个深夜,能被皇帝以如此郑重的方式召见的,必然是天子心中真正的肱骨。他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躬身领命,亲自去安排。
半个时辰后,两位身着常服,面带惊疑之色的重臣,被王承恩从侧殿,悄无声息地引进了这间气氛压抑的御书房。
一位,是年近七旬,须发皆白,却依旧精神矍铄,眼神中充满了智慧与沉稳的老者。他正是当朝太师、三朝元老、也是朱由检的授业恩师——孙承宗。
另一位,则是年富力强,身形挺拔如松,眉宇间自有一股百战将帅的刚毅与杀伐之气,他便是新任的五省总督、刚刚在北方立下不世之功的卢象升。
两人一入殿,便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孙承宗作为帝师,看到的是皇帝那张苍白得过分的脸,以及那双燃烧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疯狂火焰的眼睛。而卢象升作为督臣,则一眼便看穿了天子龙袍之下那不自然的轮廓,以及殿门外那些甲士身上那股只有从尸山血海中才能磨砺出的、真正的铁血煞气。
两位臣子心中同时一沉,知道今夜,必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
“臣,孙承宗(卢象升),叩见陛下!”
“先生、卢卿,平身,赐座。”朱由检的声音平静,他抬了抬手,身上的内甲与龙袍摩擦,发出一阵细微的“悉索”声。
他不行虚礼,直接开门见山:“朕今日请二位来,是有一份关乎大明国运的方略,想请二位过目。也是想听听,朕这心中真正的肱骨之臣,对此策,是何看法。”
王承恩会意,将御案上那几卷用黄绫封好的奏疏,分别呈递给二人。
孙承宗与卢象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他们接过那尚带着皇帝体温的卷轴,缓缓展开。
烛火之下,一行行充满了铁血与变革气息的墨字,如同一个个活过来的狰狞凶兽,扑面而来!
《擎天方略之献产拓边令》、《擎天方略之神武军制》、《擎天方略之内阁改组》、《擎天方略之军功授田》……
每一个标题,每一个条款,都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两位老臣的心上!
孙承宗看得最快,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当他看到“献产拓边令”中,那针对天下士绅、富户的“三档定罪”和“抄七成、八成”的酷烈条款时,他那张素来沉稳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而卢象升,则被那宏大而又冷酷的“军功立国”和“拓殖为王”的构想所震惊。他看到了其中蕴含的、足以让大明爆发出前所未有力量的巨大潜力,但他也看到了,为了驱动这台战争机器,将要在帝国内部流下的、无尽的鲜血。
“陛下!”
孙承宗再也控制不住,他猛地将手中的卷轴拍在桌案上,不顾君臣之礼,“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陛下!万万不可!此策一出,天下士绅,无不视朝廷为寇仇!‘献产令’与夺其身家性命何异?此非治国,乃是乱国,是自毁长城啊!”
“我大明立国二百余年,以仁孝治天下,以士大夫共天下,此乃国本!今陛下欲行此策,尽夺天下财富于一人之手,尽毁天下士人之心,则国本动摇,人心尽失!届时,建奴流寇尚未平定,我大明……恐先亡于内耗!请陛下三思,收回成命!”
卢象升脸色铁青,紧握双拳,亦随之跪下,声如洪钟:“陛下!臣知国库空虚,军饷艰难。然此举必将烽烟四起,天下大乱!我大明精锐,当用以北御建奴,西平流寇,而非刀口向内,耗于无谓之内斗!”
“陛下若行此策,则天下处处皆敌!我等将士,今日为陛下抄没张家,明日便要镇压李家之叛乱,长此以往,军心何在?大义何存?此举无异于饮鸩止渴,后患无穷啊!”
两位重臣,一文一武,一个从“国本”出发,一个从“实务”着眼,言辞恳切,甚至不乏激烈的顶撞。他们代表了传统士大夫阶层最后的、也是最顽固的良知与理念,对皇帝这套即将颠覆一切的“离经叛道”之策,表达了最强烈的反对。
御书房内,气氛一时间凝重到了极点。
朱由检静静地听完,不怒反笑,笑声中带着无尽的悲凉与自嘲。他缓缓从龙椅上站起,身上的铁甲发出“铿锵”的轻响,那声音在寂静的殿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亲自上前,将两位老臣一一扶起。
“先生,卢卿,你们说的,朕都懂。”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朕也想行尧舜之道,做千古传颂的圣君。可你们看看,这满朝的豺狼,这遍地的虎豹,谁给过朕机会?”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殿外那沉沉的夜色:“蓟州城下,是谁在与建奴眉来眼去?宣府镇内,是谁在走私铁器粮草?京营之中,又是谁,为了区区万两白银,便敢将屠刀挥向朕躬!”
“朕若不行霸道,大明,现在就已经亡了!”
他的目光扫过二人,变得锐利如刀:“先生说国本,卢卿说大义,可他们的国本,是他们自家的田产商铺;他们的大义,是他们自家的万贯家财!朕的江山,在他们眼中,又值几何?”
这番血淋淋的质问,让孙承宗和卢象升一时语塞。
朱由检知道,时机到了。他要抛出他为他们准备的、无法拒绝的“价码”。
“先生,”他看向孙承宗,语气变得郑重,“您为帝师,国之柱石。新政若成,朕要您做我新大明帝国的周公、萧何!未来的内阁,将以先生为首!朕许诺,孙氏一族,将为大明第一功臣世家,与国同休,世代罔替!”
孙承宗浑身一震,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封赏,而是将整个家族的命运,与皇权、与国运,彻底捆绑在了一起!
随即,他又看向卢象升:“卢卿,朕要你做朕的卫青、霍去病!新政若成,朕许你裂土封疆,建不世之功!你麾下所有忠勇将士,皆为新贵,凡有功者,人人皆可得功勋田,成为贵族!朕要让天下武人知道,为朕效死,便可光宗耀祖,封妻荫子,直达天听!”
卢象升呼吸一滞,他从皇帝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对武将的重视与许诺!这是大明朝二百年来,所有武人,都梦寐以求的地位!
朱由检走到巨大的舆图前,声音中充满了巨大的蛊惑力:“朕之内残,只为对外!待国内肃清,钱粮归仓,朕要将我大明的龙旗,插遍漠北与西域,直抵那传说中的瀚海之滨!朕要让那些曾经欺凌我华夏的蛮夷,世世代代,为我等耕作、牧马、为奴为婢!”
“届时,所奴役者,皆为外族;所获之土,皆为我华与夏之疆!二位爱卿,难道不想亲手开创一个远迈汉唐的煌煌大明吗?”
这番话,如同最猛烈的风暴,席卷了两位老臣的心房。他们从皇帝的计划中,看到了无尽的血腥与动荡,但也看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充满无限可能与荣耀的未来!
许久,孙承宗才用一种极其沙哑的声音开口:“陛下宏图远略,臣……拜服。只是……对于那些并非罪大恶极、愿意配合的士大夫,可否……能保全其体面,略施仁政,以安天下读书人之心?”
这,是他们作为自身阶级,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请求。
朱由检沉吟片刻,他知道,这是必要的妥协。他需要这两位重臣,来为他稳定朝局,安抚人心。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可。朕要的是钱和权,不是人头。只要他们识时务,朕可以给他们体面。朕也同意,日后大政,当以矛盾外移为上。”
得到了皇帝的承诺,孙承承宗和卢象升对视一眼,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们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只能跟着眼前这位已经彻底“疯狂”的帝王,在这条通往未知命运的道路上,一条路走到黑。
就在此时,朱由检抛出了他最后的、也是最令人震惊的决定。
“此事已定。明日大朝会,朕将宣布巡幸河南,整顿吏治,安抚流民。”
“什么?!”两人同时大惊失色,“陛下,京师乃国之根本,岂可轻动!”
朱由检的脸上,露出一丝充满算计的冷笑:“朕的亲军,龙骧、虎贲、神机三营,将随朕南下。朕此去,名为巡幸,实为压阵!”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宫墙,望向了那富庶而又暗流汹涌的江南。
“朕就坐在江南的家门口,看着曹化淳他们做事!朕要让天下人知道,大明积重难返,非猛药不能活!这剂药,朕亲自来喂!”
他转过身,对着两位目瞪口呆的臣子,郑重地行了一礼:
“朕南下之后,京师中枢,朝堂稳定,就全权托付给二位爱卿了!”
孙承宗和卢象升看着眼前这个身披内甲、心如钢铁的年轻帝王,心中百感交集。他们知道,一个全新的、也更为酷烈血腥的时代,即将到来。
他们深深一拜,声音嘶哑却又无比坚定:
“臣等……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