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光灯没有像预想中那样炙热地打在我脸上。
我那句石破天惊的宣言——“我要找出真相！”——的回音尚未完全消散，舞台的灯光却“啪”一声，突兀地熄灭了。不是戏剧性的渐暗，而是像电路故障般的瞬间漆黑。
台下没有预想中的哗然和骚动，死一般的寂静裹挟着黑暗涌来。
“演出结束。”一个冰冷的、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响起，不像是对观众宣布，更像是一道指令。
紧接着，我感到手臂被一左一右地钳住。不是编导，也不是工作人员，是两个穿着类似医院护工制服、力气大得惊人的男人。他们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边。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我挣扎着，扭头想寻找林慕雅，寻找奶奶，寻找任何一个熟悉的身影。
黑暗中，我只看到几双冷漠的眼睛。林慕雅不见了，评委席空了，连黑压压的观众席也仿佛在瞬间被清空。这根本不是录制现场，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林晓梦小姐，你需要休息。”左边的护工用毫无波澜的语调说，他的手像铁箍一样。
我被半拖半架着带离了舞台，穿过一条长得没有尽头的白色走廊。身后的喧嚣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情。没有摄像机，没有追问的记者，被取代的是消毒水的气味和脚下橡胶地板沉闷的摩擦声。
我意识到，这里根本不是电视台。那个所谓的《明日之星》海选现场，只是一个逼真的布景。而我，从跳河的那一刻起，或许更早，就已经成了一枚被放入特定轨道的棋子，如今，这枚棋子偏离了轨道，于是被迅速回收。
*
我所在的“房间”，更像一个囚室。四壁是明晃晃的、毫无杂质的白，软包材质，一张固定的床，一个马桶，没有窗户。唯一的光源来自天花板上一块均匀发光的平板灯，也是冰冷的白色。
我身上那件为登台准备的红黑色相间的格子短裙，和脸上尚未卸掉的粉红色眼影，在这片纯白中显得刺眼而突兀，像雪地里的血迹，又像是不合时宜的反抗。
这里不只有我。透过门上那个小小的、带栅栏的观察窗，我能看到外面同样白色的走廊，偶尔有穿着同样白色病号服的人影缓慢飘过。他们眼神空洞，步伐拖沓，像游魂。有喃喃自语的，有对着空气傻笑的，也有只是静静坐着，仿佛在等待时间流逝，直至生命终点的。
这里聚集着精神病人、身体有疑难杂症的、孤儿、无家可归者……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收容所，美其名曰“救赎”，实则更像一个等待死亡的白色牢笼。
在一次放风——如果那种被统一带到一个大活动室机械走动可以被称为放风的话——我看到了一个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叶莹。
那个曾经红极一时，后来因离婚和某些未经证实的“丑闻”被全网封杀的女明星。她瘦得脱了形，蜷缩在角落的椅子上，面前摆着餐盘，却对周围熙攘、怪异的人群视若无睹，只是用勺子无意识地戳着食物。
几个明显精神不正常的病人围着她，抢她的食物，甚至用手推搡她。她只是麻木地承受着，眼神涣散。
一股莫名的勇气驱使着我。我冲开那些围着她的人，护在她面前，用我能做出的最凶狠的表情瞪退他们。然后，我转过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柔下来：“没事了，你先吃饭。”
叶莹缓缓抬起头，看了我很久，眼神才一点点聚焦。她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开始缓慢地进食。
饭后是所谓的“自我休闲时间”。活动室里播放着轻音乐，病人们各自散开。我拉起叶莹的手，她迟疑了一下，没有挣脱。我带着她，本能地往活动室最偏僻的角落走去。
角落里堆放着一些废弃的体操垫。我原本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可当我挪开那些垫子时，后面竟然露出了一条狭窄的通道入口！一股熟悉的、奶奶家常用的那种熏香的味道隐隐飘来。
心脏狂跳起来。我拉着叶莹，闪身进了通道。通道很暗，但尽头有光。我们摸索着前行，推开尽头一扇虚掩的门，竟然真的来到了一个房间——奶奶的房间！布局、家具、甚至床头那本翻旧了的《圣经》，都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奶奶就坐在那把藤椅上，背对着我们。
“奶奶！”我激动地低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里是什么地方？”
藤椅缓缓转了过来。奶奶站直了身体。我惊恐地发现，她的背不再佝偻，身高似乎也比我记忆中的要高一些。她的眼神不再是往日那种浑浊的慈祥，而是一种冰冷的、审视的陌生。脸上的皱纹依旧，但整个人的气质完全变了，像一个年老的皮囊里，塞进了一个年轻的、毫无感情的灵魂，甚至无法分辨其性别。
她看着我，又瞥了一眼我身边的叶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摆了摆手，动作僵硬，示意我们立刻离开，不要询问。
就在这时，叶莹似乎清醒了一些。她抓住我的胳膊，声音颤抖：“他们……一群人……挨个欺负我……我病了，很脏的病……”
她猛地撸起袖子，手臂上是一片触目惊心的溃烂，正在化脓。她当着我的面，用力一挤，黄白色的脓液流了出来。她又慌乱地卷起裤腿，小腿上有一大块诡异的白色斑块，像是皮肤坏死，又像是……某种特殊的化妆效果？如果不是真实的病痛，化妆真的能逼真到这种程度吗？
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姑姑和姑父来了！”奶奶（或者说那个伪装的“奶奶”）突然用一种奇怪的、电子合成般的声音急促地说，眼神望向房间门外。
果然，大门远处传来了姑姑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和姑父沉重的脚步声。每一次他们来看奶奶，十几米外就能听见。
“奶奶”焦急地指向通道，示意我们快藏回去。来不及了！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我慌乱地环顾四周，一把扯下头绳，让长发披散下来盖住半边脸，恨不得将整张脸都藏起来，然后拉着叶莹缩进房间最阴暗的角落，屏住呼吸。
门被推开了。姑姑和姑父探进头来。
“妈，我们来了，给你带了点水果。”姑姑说着，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圈，似乎在我们藏身的阴影处停顿了零点几秒，但最终什么也没发现，“哟，不在？可能去散步了。东西放桌上了，我们客厅等会儿。”
他们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我和叶莹瘫软在地，冷汗浸透了后背。趁着间隙，我们像逃命一样钻回通道，回到了那个喧闹怪异的活动室。
此时，活动室中央的小舞台上，正在进“饭后消食表演”。一个看起来不到十岁的小女孩，正撑着一把伞，轻盈地旋转，动作流畅优美，引得台下那些精神恍惚的病友们也发出了阵阵惊呼。
我和叶莹混在人群中，跟着一起鼓掌。
突然，舞台后面作为背景的巨大投影幕布，画面卡顿了一下。就在这一瞬间，小女孩以为表演结束，下意识地放下了举伞的手，呆呆地站在原地。
台下瞬间安静了。
原来，那令人惊叹的伞舞，根本不是小女孩的本事，而是幕后投影技术制造出的幻象。她只是一个被操纵的木偶。
这里的一切，从我的“自杀”，到“选秀”，再到眼前的“表演”，全都是假的，都有内幕。
我紧紧握住叶莹冰凉的手，看向她依旧涣散但偶尔闪过一丝清明的眼睛。这个白色牢笼里，藏着太多秘密。而我和她，成了彼此唯一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