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六日 · 建康
六月十六,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确是个黄道吉日。东方传来捷报,汉军于这一日彻底扫平山东顽抗之敌,中原版图终告完整,举国欢腾。
然而,在这座曾经的南朝帝都建康,另一场“盛事”也正在上演——三吴大都督、陈王陈霸先,选择在这一天,于南郊设坛祭天,正式登基为帝,定国号为“大陈”,改元永定。
时间回溯至五月初一,汉王刘璟率部离开建康,北返中原。几乎是汉王船队驶离码头的同一时刻,建康城内的权力重心便发生了急剧的倾斜。第二日,陈霸先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召集南梁旧臣,举行大朝会,名为“商讨平定侯景之乱后的封赏事宜”,实则行权力分配与布局之实。
朝堂之上,那些历经数朝、早已修炼成精的南梁老臣们,哪个不是人精?他们岂能看不出陈霸先的野心?更何况,昨日汉王刘璟在码头,当众为陈霸先站台,盛赞其为“平定侯景之乱第一功臣”,这几乎就是一道无形的护身符和背书。
他们或许可以不把一个小吏出身的陈霸先放在眼里,但却不能不给那位威震天下、手握重兵的汉王面子。加之如今南梁宗室凋零,侯景之乱后更是元气大伤,放眼江南,已无人能在军事上与拥兵十数万的陈霸先抗衡。
于是,一场看似“众望所归”的封赏大会,在一种微妙而压抑的气氛中开始了。
陈霸先首先牢牢抓住了枪杆子。他封心腹大将杜僧明为中护军,周铁虎为中领军,远在新州的陈法念虽未至,亦加封太尉虚衔,以此掌控京畿卫戍部队。随后,他开始布局四方:以周文育为镇南将军,打发去了偏远且蛮族林立的梁化郡;以程灵洗为镇北将军,镇守京口,总督水师(看似重用,实则将其调离陆战核心);以胡颖为镇西将军,镇守临川;沈恪为镇东将军,安排到临海。又将陈文彻、赵伯超、李孝钦分别任命为吴兴、吴郡、丹阳这三吴核心地区的太守。
众武将纷纷出列,叩谢恩典,声音洪亮,志得意满。
而文臣队列中,不少明眼人已是心知肚明,暗暗交换着眼神。这分明是汉王刘璟上船前,与陈霸先麾下诸将那番看似随意的对话起了作用!
周文育作为陈霸先麾下公认的第一猛将,竟被远派岭南烟瘴之地,去跟那些难以驯服的俚僚打交道,以其暴躁性格,稍有不慎便可能激起民变,陷入泥潭,甚至兵败身死。而将赵伯超等并非嫡系的将领安排在三吴——陈霸先的老家,看似是委以腹心重任,实则是放在眼皮子底下,便于监视控制,一旦有异动,便可迅速扑灭。这显然是因这几人前番对汉王刘璟过于殷勤,引起了陈霸先的猜忌和不满!
一时间,文臣们心中凛然,对陈霸先的忌惮和那看似粗豪外表下的心机,有了更深的认识。
最后,封赏的重头戏落在了陈霸先自己身上。参军徐陵,这位江南才子,早已准备好了一篇花团锦簇的骈文,他出列朗声诵读,将陈霸先从西江督护起家,到平定侯景之乱的功绩大肆渲染,极尽溢美之词。最后,他掷地有声地提出:“……以军功定论,陈都督功盖寰宇,当进位丞相、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封王爵,加九锡之礼,以彰其不世之功,显朝廷荣宠之极!”
殿内众臣闻言,脸上大多是一片麻木和无所谓。南梁萧姓宗室,在籍的早已被侯景屠戮殆尽,不在籍的也生怕被陈霸先这把新磨的屠刀找上门,早已不知躲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龙椅上空空如也,龙椅旁站着虎视眈眈的武夫。如今这局面,还不是你陈霸先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抗?徒惹杀身之祸罢了。
于是,在一片沉寂中,此事算是“一致通过”。
徐陵见状,心领神会,立刻又拿出了第二步建议,声音更加洪亮:“……既如此,臣等恳请,以丞相功高,宜封建大国!请以江东吴郡、吴兴、会稽、丹阳、宣城、东阳、新安、临海、永嘉、建安十郡,封丞相为——陈王!”
此言一出,即便是那些早已麻木的朝臣,心中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南梁如今实际控制的,也就那么十几个郡,陈霸先一口气就要拿走最富庶的十个!
这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然而,看着殿外持戟而立、甲胄鲜明的陈家亲兵,无人敢出声反对。依旧是那片令人窒息的沉默,算是默认。
陈霸先端坐于御阶之下特设的王座上,看着满朝文武“顺从”的样子,心中畅快无比,脸上虽极力克制,但眼角眉梢的得意之色却难以掩饰。
这第一次进爵陈王的朝会,就在这种一方强势推进、一方集体沉默的诡异气氛中“顺利”结束。
三天后,五月初五端午节,汉国的使者——新任命的“扬州刺史”皮景和,抵达建康,名为“恭贺陈王受封”,实则带着审视与更深的目的。陈霸先隆重接待,双方觥筹交错,看似一团和气。
但事情,岂会如此简单便止步于一个“陈王”?
此时,汉国在江东地区绣衣卫的指挥使,已换成了心思缜密、手段老辣的杨津(即王伟)。他接到的密令,绝非仅仅是监视,而是要推波助澜!
他的目标很明确:绝不能让他陈霸先止步于王爵,必须想方设法,造足声势,逼他,或者说诱他,登基称帝! 一旦陈霸先僭越称帝,汉国便有了最名正言顺的讨伐理由——你南梁的宗主国尚只是王爵,你一个属臣、一个藩王竟敢称帝,这不是僭越是什么?
届时,汉军铁骑再度南下,便是“吊民伐罪”,天下无人能指摘!
在杨津的精心策划与暗中推动下,接下来的建康城,可谓是“祥瑞”频出,达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今天城东农户家母牛产下“麒麟”(多半是畸形牛犊),明天西山有樵夫目睹“白泽”现身(或是披着白布的伶人),后天秦淮河上惊现“凤凰”盘旋(精心驯养的大型珍禽),紧接着又有传言江中浮现“黄龙”,北山挖出“玄武”石碑……一套组合拳下来,把“天命所归”的戏码演得淋漓尽致。
同时,市井坊间,各种流言开始发酵、传播。
“真龙天子已出江南!”
“神兽来贺,新朝当立!”
“萧氏气数已尽,陈王当兴!”……这些话语在茶楼酒肆、街头巷尾悄悄流传,最终汇成一股无形的舆论压力,指向陈霸先。
陈霸先起初听闻这些祥瑞,心中自然窃喜,哪个有志于至尊之位的人不喜欢“天命所归”这套?但祥瑞出现得过于密集、过于刻意,反而让他这等从底层厮杀上来的枭雄,心中生出一丝疑虑和不安。
这背后,是否有人操纵?
为求心安,他轻车简从,来到了丹阳一座香火鼎盛的寺庙,拜访主持法庆大师。禅房内,陈霸先屏退左右,看似随意,实则紧张地问道:“大师,近日建康祥瑞频现,民间亦有传言……敢问大师,依您看来,孤……可有承载天命之相?”
这简直是问到了“专业人士”的领域!南朝佛教盛行,这些大寺庙的主持,哪个不是精通世故、善于察言观色的“人精”?与其说是高僧,不如说是披着袈裟的生意人。
法庆早已被杨津派人“关照”过,此刻见陈霸先动问,立刻双手合十,宝相庄严,语气笃定无比:“阿弥陀佛!陈王殿下,贫僧观您紫气盖顶,贵不可言,龙行虎步,有九五之姿!此乃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岂是寻常王侯可比?依贫僧看来,殿下之气象,直追当年刘寄奴(宋武帝刘裕) !”
“刘寄奴”三个字,如同重锤,狠狠敲在陈霸先的心坎上!刘裕也是出身寒微,以军功崛起,最终代晋自立,开创南朝宋国!法庆将他与刘裕相比,这简直是最大的肯定和吉兆!
陈霸先心中残存的那点疑虑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抑制的激动和豪情。连佛祖的代言人都给自己站台了,这回还有什么可犹豫的?他重重赏赐了法庆,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寺庙。殊不知,他刚走,法庆便擦着冷汗,对着暗处出现的杨津手下连连作揖。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被这“天命”所迷惑。行军长史王茂,这位性格耿直的卧龙,在陈霸先召集心腹,正式商议登基事宜时,旗帜鲜明地站了出来,言辞激烈地表示反对。
王茂说话毫不客气,甚至带着几分痛心疾首:“大王!请恕臣直言!您起于微末,昔日不过西江督护、高要太守,凭借时运与将士用命,得以平定侯景,保全社稷。不到一年时间,官至丞相、大将军,封陈王,裂土十郡,已是人臣之极,旷世恩遇!当知足常乐,恪守臣节,以安天下之心!若再进一步,恐非福也,乃取祸之道!还望大王三思!”
这番话,如同冷水泼面,让志得意满的陈霸先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极为难看。
不等陈霸先发作,他麾下那些早已将身家性命押在其身上的三吴士族出身的参军们,如张种、孔奂等人,纷纷出列,引经据典,慷慨陈词,驳斥王茂。
“王长史此言差矣!天命无常,惟有德者居之!如今天下纷乱,主上蒙尘(指萧梁宗室无人),陈王功高盖世,万民归心,祥瑞频现,此正是顺天应人之时!”
“正是!萧氏失德,气数已尽,陈王代梁,正是革故鼎新!”
“王茂!你莫非是念着萧氏的旧恩,欲阻碍新朝建立吗?!”
一时间,劝进之声此起彼伏,将王茂的反对彻底淹没。陈霸先看着眼前众多支持者,心中大定,那丝因王茂之言产生的不快也迅速消散。他不再理会王茂那张写满失望和固执的脸,决意已定。
王茂看着眼前这群狂热的人群,和端坐其上、眼神已然变得陌生而威严的陈霸先,心中一片冰凉。
他默默地退出喧闹的大厅,走出丞相府,仰头望着建康城依旧湛蓝的天空,不禁发出一声悲凉的长叹:“唉……又一个……在权力漩涡中迷失了自己的英雄……可悲,可叹!”
而隐藏在暗处的杨津,很快便收到了陈霸先已正式决定,将于六月十六日,在南郊祭天登基的消息。
他抚摸着颌下的短须,脸上露出了计谋得逞的、意味深长的笑容。他立刻唤来亲信,低声吩咐:“速将此事,详加禀报,传回江北!鱼儿,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咬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