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六日·泰山脚下·齐军汶水大营
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还带着一夜寒凉的湿气。老将斛律金像往常一样早早醒来,正准备巡视营寨,刚掀开主帅大帐的厚重门帘,便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
营寨的木质栅栏上、附近的树梢头,密密麻麻落满了各式各样的鸟雀,乌鸦、麻雀、山雀……种类繁多,几乎将枝头和栏杆都压弯了。更令人心悸的是,这些鸟儿并不像平日那样叽叽喳喳地觅食,反而发出一阵阵急促而凄厉的鸣叫,那声音汇聚在一起,竟形成一种悲戚哀婉的调子,盘旋在军营上空,听得人心中无端发毛。
斛律金刚一露面,那些鸟雀仿佛认准了他一般,“呼啦啦”一片腾空而起,却并不飞远,而是围着他的头顶不住盘旋,悲鸣声愈发响亮刺耳。
副将傅伏闻声赶来,看到这诡异的一幕,也是脸色一变。他性情刚猛,最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当下便觉得晦气无比,怒道:“哪里来的扁毛畜生,聒噪不休!大都督,末将这就派人把它们都射下来,免得扰乱军心!”说着就要招呼弓箭手。
“且慢。”斛律金抬手制止了他,脸上露出一丝历经沧桑后的淡然笑容,他仰头看着那些盘旋悲鸣的鸟儿,目光深邃,“老夫征战沙场数十载,尸山血海都闯过来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没见过?不过……”他顿了顿,语气微沉,“像今日这般,百鸟围着一人悲鸣不去,倒真是头一遭。或许……它们是想提醒老夫,很快便有大难临头了吧。”
傅伏闻言,心中不安更甚,连忙劝谏:“大都督,百鸟哀鸣,盘旋不去,古来便被视为大凶之兆啊!今日……今日要不就暂歇刀兵,让将士们休整一日,改日再攻山如何?”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希望这位老帅能避开这“不祥之兆”。
斛律金沉默了片刻,目光从鸟群移向不远处巍峨耸立、却被汉军占据的泰山,脸上掠过一丝深深的疲惫与无奈。他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傅将军,按常理,老夫是该听你的,停战一日,避避这‘晦气’。”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起来,“但是……后方的粮草,已经迟了七日还未送到!老夫连发三道文书催促,青州的那些文官老爷们,不是推说道路泥泞,就是借口库府空虚,百般推诿!我让附近州郡的镇守武官设法就地征调,也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不知……究竟出了何种变故啊!”
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军中存粮已然不多,将士们只能半饥半饱。老夫这心里,如同油煎一般,如何能安稳歇息?” 他指着泰山汉军大营的方向,“我们必须攻,不停地攻!哪怕不能立刻攻上山去,也要让于谨和他的汉军不得安宁,让他们不断地调动、救火、防御,大量消耗他们的体力和箭矢、滚木礌石!我们有后方,虽补给迟缓,终究还有希望。而山上的汉军,他们是孤军!他们的补给线更长,更脆弱!只要我们坚持下去,最先撑不住的,一定是他们!一旦山上断粮,军心必乱,那就是我们的胜利之机!”
傅伏看着老帅眼中交织的焦虑与决绝,知道他所言句句是实,也理解他这看似笨拙、实则被后勤逼到绝境的无奈策略。他不再劝阻,重重地点了点头,抱拳道:“末将明白了!大都督深谋远虑,末将这就去布置今日的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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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时辰后,战火再起。
四万多齐军士兵,如同忙碌的工蚁,开始了新一轮对泰山南麓半山腰汉军大营的“火攻”。与其说是惨烈的攻防战,不如说更像是一场纵火者与灭火者之间枯燥而危险的“消防比赛”。
齐军弓箭手分成数队,交替上前,朝着汉军营寨附近林木茂密、或者营栅边缘的区域,仰射出密集的火箭。“嗖嗖嗖——”带着火焰的箭矢划破空气,如同流星般落入山林和营区边缘。很快,干燥的草木和部分营帐、栅栏便被点燃,冒起一股股浓烟和火光。
而山上的汉军显然也早有准备。几乎在火起的瞬间,一队队负责消防的士兵便迅速冲出,他们提着水桶、沙土袋,训练有素地冲向起火点,或用沙土掩埋,或用水浇灭,动作麻利,配合默契。双方就这样,隔着一段距离,进行着这种奇特的“拉锯”。喊杀声不多,更多的是火箭的呼啸、火焰的噼啪、以及汉军救火时的呼喝声。
泰山汉军大营内,大都督于谨站在一处视野开阔的望台上,冷静地观察着山下齐军的举动和己方的应对。他捋着胡须,脸上非但没有焦急,反而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从容。
寇洛在一旁愤愤道:“大都督,这斛律老儿,就知道放火,真当我军是帮他清理山林的杂役不成?”
于谨微微一笑,目光深远:“他这是在消耗我们,也是在拖延时间,等待他不知何时才能抵达的粮草。他心急,我们却不急。”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稳坐钓鱼台的自信,“他斛律金在消耗我们的体力和物资,难道他齐军就不是在消耗自己的箭矢和士兵的精力?而且,他后方不稳,粮道艰难,而我们……” 他望向东方,声音压低,带着一丝期待,“好消息,应该就快到了。我们就陪他慢慢玩下去。”
这场隔空的“消防战斗”持续了大半天,直到日头偏西,双方士兵都已疲惫不堪。齐军的火箭似乎也稀疏了不少,汉军的救火队伍动作也慢了下来。
眼见今日再无更大战果,双方默契地各自收兵,回营休整,准备用午饭,空气中弥漫着烟火气和一种诡异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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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平静并未持续多久。
仅仅一刻钟后,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冲进了斛律金用饭的大帐,脸上满是惊惶:“报——大都督!不好了!东面……东面官道上,发现大队人马!距离大营已不足二十里!”
斛律金拿着筷子的手猛地一顿,一颗豆子从碗边滚落。他强自镇定,沉声问:“哪里来的人马?有多少?打的什么旗号?” 他心中飞速盘算,难道是朝廷终于派来了援军?可若是援军,为何没有提前通报?
斥候喘着粗气回答:“看……看烟尘,至少有三万之众!旗号……离得远,只看清当先大旗上绣着……绣着‘慕容’二字!”
“慕容?” 一旁的傅伏性子急,放下碗筷,眉头紧锁,“我大齐军中,姓慕容的将领倒是有几个,可谁能统领三万人马?大都督,您人脉广,可知朝中近期可有新提拔的慕容姓大将?”
斛律金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碗筷,脸上的血色仿佛瞬间褪去,变得一片灰败。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看透命运的悲凉与平静。
“看来……”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无尽的苦涩,“今天早上,那些鸟儿的悲鸣……果然是真的。它们是在为我等……送行啊。”
傅伏闻言,如遭雷击,猛地站起身:“大都督!您何出此言?!”
斛律金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帐壁,看到了那支正在逼近的军队,他惨然一笑:“慕容?我大齐……哪里还有什么能统领三万大军的慕容氏名将……这普天之下,此时能出现在我背后的‘慕容’,只可能是……汉国的江淮大都督,慕容绍宗啊……”
“慕容绍宗?!” 傅伏失声惊呼,“他……他不是应该在江淮镇守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他是从北徐州绕过来的?”
斛律金摆了摆手,神态竟突然变得异常淡然,仿佛所有的重担都在这一刻卸下了。“别猜了,傅将军。”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来都来了,猜他们如何来的,已经毫无意义。前后夹击,已成定局。今日……恐怕就是你我的最后一战了。”
傅伏愣在原地,看着老帅那平静得令人心碎的面容,瞬间明白了当前的绝境——前面是于谨凭借泰山天险固守的四万汉军,后面是慕容绍宗养精蓄锐、突然杀到的三万生力军。
他们这四万多人,被夹在中间,粮草不济,士气已堕,无论向哪个方向突围,另一边的汉军都会立刻压上……这根本是一个死局!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傅伏猛地抱拳,他嘶声道:“既然如此,那就来吧!末将傅伏,愿随大都督……赴死!”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军人最后的尊严与决绝。
帐内的亲兵们闻言,也纷纷肃然,无声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器,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他们的主帅。
悲壮的气氛,瞬间弥漫了整个大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