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六日·荥阳·汉军临时行营
刘璟捏着那份刚从绣衣卫加急通道送来的军报,目光死死盯着上面的几行字,仿佛要将纸张烧穿。
“泰州……五日……沦陷?河东……仅余玉壁孤城?”他低声重复着军报上的关键词,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荒谬的不可置信,随即转化为冰冷的怒意。他猛地将绢帛拍在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吓得侍立一旁的绣衣卫统领杨檦浑身一颤。
“杨檦!”刘璟的声音如同寒冬里的冰棱,尖锐刺骨,“主管晋阳情报的绣衣卫指挥使是谁?立刻给我拿下!渎职!严重的渎职!”
杨檦额头瞬间渗出冷汗,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颤抖:“大王息怒!晋阳……晋阳方面的弟兄们确实……确实办事不力。那高洋清洗朝堂后,对齐国高层军将的监控和渗透变得极为困难,我们……我们未能及时获取他们突袭泰州的准确意图和兵力调配……”
“困难?这就是理由?!”刘璟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杨檦,吓得他几乎把头埋进地里。
刘璟懒得再跟他废话,强压下怒火,转向一直静立沉思的枢密副使陆法和,语气凝重:“法和,你是枢密副使,掌军情机要。如今泰州五日沦陷,河东危殆,你有何看法?”
陆法和并未立刻回答。他微微闭目,手指在袖中无声地掐算着,帐内只闻他平稳的呼吸声和刘璟因愤怒而略显粗重的气息。
片刻后,他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缓缓开口:“大王,当务之急,是确定此战方略。不知大王是想……大打,还是小打?”
刘璟眉头一皱,有些不解:“何为大打?何为小打?法和,此时就莫要卖关子了。”
陆法和拱手道:“大打,便是倾尽我大汉目前能动用的全部国力,与北齐进行一场战略决战。可紧急调集陇西李贤所部、北庭杨忠所部精锐骑兵,与关中、中原主力合为一股,不计代价,猛攻并州、河北!若能破其根本,则齐国震动,或可一举扭转颓势,甚至……” 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
但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刘璟抬手干脆地打断了:“下一个方案!” 刘璟眼神锐利,他深知现在还不是与北齐进行国运决战的时候。高洋刚刚稳固内部,携大破突厥之威,士气正盛,齐国整体仍处于上升期,并未显露出明显的颓势。此时若陷入全面战争,尤其是在刚刚丢失泰州要地、战略态势不利的情况下,极易被拖入旷日持久的消耗战,这对根基尚未完全稳固的汉国极为不利。
陆法和对刘璟的反应毫不意外,继续平静地说道:“小打,便是以收复失地、震慑齐国为主要目的。由关中、中原两地同时出兵,形成东西夹击之势,两路分别强渡黄河,攻打蒲坂与孟津这两处关键渡口。齐军兵力有限,绝无可能同时在东西两线严密防守漫长的黄河天险。我军只要有一路成功渡河,后续部队便可源源不断开进。况且,我军掌握黄河水师优势,可掩护渡河,袭扰齐军援兵。齐军仓促之间,必然难以久持。只不过……”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凝重。
“只不过什么?”刘璟追问。
陆法和坦言道:“只不过,此战关键在于渡河。高洋既敢主动挑衅,必然在黄河对岸有所准备。渡河之战,历来凶险,尤其是强渡设防的黄河天险。此战恐怕是一场硬碰硬的恶仗,难以取巧,将士伤亡……恐怕不会小。”
他话音刚落,帐下猛地响起一个炸雷般的声音: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众人望去,正是高昂。他大步出列,虎目圆睁,脸上满是愤慨与战意,声震屋瓦:“高洋那个小崽子!竟敢不宣而战,偷袭我泰州!这分明是没把我们大汉放在眼里!要是这都能忍,咱们干脆把脑袋塞裤裆里算了!陆军师,你就说怎么打!俺高昂第一个过河!皱一下眉头,不算好汉!”
刘璟看着高昂那副怒气冲冲、却又斗志昂扬的样子,心里暗暗给这个直肠子的二弟点了个赞。高昂这番粗鲁却充满血性的话,正是他此刻心中所想,只是作为君王,他需要更周全的考量,而高昂则替他把这口憋着的恶气吼了出来!
“说得好!”刘璟不再犹豫,霍然起身,目光扫过帐内诸将,斩钉截铁地下令:“传令!命骠骑大将军、朔方郡公贺拔岳为西路军统帅,即刻从关中出兵,率精骑五万,水军一万,奔赴蒲坂,不惜一切代价,架设浮桥,强渡黄河,给本王攻击河东,收复失地!”
“再传令洛阳行台!集结五万中原精锐于孟津关口,整备船只器械,随时待命!本王将亲临孟津,指挥东线战事!”
“是!”传令兵高声应诺,接过令箭,转身飞奔出帐,马蹄声迅速远去,直奔长安、洛阳方向。
---
五日后,孟津关口。
黄河的咆哮声远远传来,带着亘古不变的磅礴气势。刘璟一身戎装,风尘仆仆,率领着两万精锐的关陇骑兵抵达了孟津关。关外,五万中原汉军早已列阵完毕,旌旗招展,刀枪如林,肃杀之气直冲云霄。
看到汉王旗号,早已在此等候的众将——于谨、李弼、王轨、权景宣、侯莫陈崇、王雄、尉迟炯、贺兰祥、杨敷等,纷纷快步迎上,在刘璟翻身下马的瞬间,齐刷刷单膝跪地,甲胄铿锵,声震四野:
“臣等恭迎大王!贺大王南征凯旋!”
刘璟目光扫过这一张张或沉稳、或刚毅、或锐气的面孔,这些都是他扫平群雄的依仗。他虚抬右手,语气沉稳:“诸位将军请起,不必多礼。如今战事紧急,虚礼就免了。”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黄河对岸,“随我进关,商讨破敌之策!”
“谨遵王命!”
片刻之后,孟津关内最大的营房(临时充作帅帐)中,众将齐聚,济济一堂。气氛凝重而肃杀。
刘璟没有坐在主位,而是站在巨大的黄河沿岸地图前,背对着诸将,沉默了片刻。当他转过身时,脸上带着一种坦诚与决绝。
“诸位,”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泰州五日沦陷,河东几乎全境丢失,这是我汉国立国以来未有之败绩。作为汉王,我有不可推卸的主要责任!”
他此话一出,帐内诸将皆是一惊,纷纷开口:
“大王何出此言!”
“皆是齐狗狡诈!”
“乃守将无能,非大王之过!”
刘璟抬起手,制止了众人的劝慰,他的眼神坚定而清澈:“错了就是错了,认错并不可耻。我低估了高洋。没想到他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魄力,敢挟大胜突厥之威,行此雷霆一击!我更失察于泰州防务,以为西线暂无大战,未能派遣足够精兵猛将驻守,致使要地轻易沦陷。这,就是我刘璟的失职!”
他这番坦诚的自省,让帐内众将动容。没有人再出言劝解,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汉王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责任和此刻燃烧的斗志。
刘璟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但是!我大汉立国至今,并非一帆风顺,我们也曾败过,却从未倒下过!一次败绩,打不垮我们!现在,请诸位将军,和我一样,放下包袱,轻装上阵!”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孟津和蒲坂的位置:“这一仗,我们不仅要收复失地,更要打出我大汉的军威国威!高洋不是觉得他赢了突厥就天下无敌了吗?我们就让他看看,什么叫做真正的强军!”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扫过每一位将领的脸:“这一仗,拼得就是谁更凶!谁更狠!我们没有退路,背后就是洛阳,就是中原!我们就在这黄河之上,在浮桥之间,和齐军硬碰硬!一战,要打得齐军从此闻风丧胆,不敢南顾!一战,要打得高洋小儿从此夜不能寐,再不敢觊觎我大汉疆土!”
他猛地握紧拳头,声音如同战鼓擂响:“现在,告诉我,你们有没有信心?!有没有决心随我在这河桥之上,与齐军决一死战,打出个朗朗乾坤?!”
“愿为汉王效死!!”
所有将领,无论出身关中还是中原,无论原属周军还是汉军旧部,此刻全部热血沸腾,齐刷刷单膝跪地,吼声如同山崩海啸,几乎要将营房的顶棚掀开!高昂的吼声尤为突出,他眼中燃烧着熊熊战火。
刘璟看着眼前这群同生共死的兄弟和部下,心中豪气顿生,大手一挥,命令如同金石坠地:
“既然如此,各级将官,立刻按预定计划,全力准备搭设浮桥!征集所有可用舟船!我们要在这黄河天险之上,和齐军——决一死战!”
“是!!” 众将轰然应诺,声浪滚滚,汉国历史上最惨烈的河桥之战,即将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