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番禺·刺史府内
独孤楠将一份密报轻轻放在兄长独孤信面前的案几上,声音低沉:“兄长,绣衣卫刚传来的消息,高凉那边的冼英,已经正式打出‘替夫报仇、驱逐汉军’的旗号,起兵了。据称,短短数日,已集结了三、四万人马……此女在俚僚中的号召力,实在惊人。”
独孤信拿起密报,目光快速扫过,眉头微蹙,点了点头,语气带着一丝复杂的感慨:“岭南俚僚诸部,世代受南朝官吏压榨、豪强欺凌,若不抱团自保,下场只怕比今日更惨。这一点,我能够理解。只是……我确实未曾料到,这位冼夫人,一介女流,竟有如此威望,能在这般短时间内,凝聚起如此力量。” 他放下密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显然在深思。
独孤楠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道:“兄长,我听闻,此前陈霸先北上勤王,这冼英便鼎力支持,资助了三万精锐僚兵,还有数十万石粮草,上百条船只,可谓倾囊相助。若……若我们能获得她的支持,对于稳定岭南,乃至将来……都将是一大助力。大哥,你说,我们有没有可能……设法与她谈一谈?” 他眼中闪烁着试探的光芒。
独孤信闻言,却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无奈:“谈何容易……小高冲动之下,杀了她的夫君冯宝。杀夫之仇,不共戴天。我们如今想与她坐下来和谈,她岂会轻易答应?这血仇,已成死结。”
一旁侍立的高季式本就因之前杀冯宝之事有些心虚,此刻听到要“和谈”,顿时按捺不住,梗着脖子大声嚷道:“谈什么谈!跟这些蛮子有什么好谈的!依我看,先把她打服了再说!不把他们打疼了,他们还不知道这广州到底谁说了算!到时候,自然乖乖听话!” 他挥舞着拳头,满脸的桀骜不驯。
独孤楠听了,非但不恼,反而笑着鼓掌,语气带着几分赞许:“不错!小高这话话糙理不糙!在岭南这地界,光讲道理是没用的,必须宣示武力,让他们清楚感受到我们的力量和决心!唯有先立威,日后才有可能坐下来讲道理,否则,他们绝不会轻易折服。”
他顿了顿,走到悬挂的羊皮地图前,指着番禺城周边道:“大哥,我有一计。待那冼英率主力出兵,往番禺进发之后,可令小高率领一千精锐轻骑,悄悄出城,绕到敌军后方,寻机切断他们的粮道!粮草一断,敌军人数再多,也必然军心涣散,不战自乱!”
独孤信看着地图,沉吟片刻,觉得此计可行,既能打击敌军,又能最大限度减少正面攻坚的伤亡。他点了点头,决断道:“嗯,就依此计。你们下去好生准备,务必谨慎,不可泄露行踪。”
“是!”高季式与独孤楠齐声应道,转身退出刺史府。
然而,就在两人走到府外廊下,准备分头行事之际,独孤楠忽然脚步一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似乎想到了什么。他一把拉住兴冲冲就要去点兵的高季式,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般“窸窸窣窣”地低语了一阵,显然是在原计划上做了些“调整”和补充。
高季式起初有些疑惑,听着听着,眼睛逐渐亮了起来,脸上露出兴奋而又残忍的笑容,最后更是忍不住竖起大拇指,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赞道:“妙啊!楠兄弟,还是你毒……不,还是你计高一筹!就这么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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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番禺城外,黑压压的俚僚联军如同潮水般涌来,粗粗看去,竟有近五万之众,旌旗招展,虽然装备简陋,但士气高昂,喊声震天。
队伍前方,一位身着劲装、外罩华丽俚族服饰、英气逼人的女子,正是冼英。她并未亲自喊话,而是示意身旁一位族中嫡系、嗓门洪亮的头领冼岭出阵。
冼岭策马来到城下一定距离,运足中气,对着城头厉声大喝,声音在旷野中回荡:“城上的汉军听着!尔等无故入侵我岭南,杀戮我士民,破坏汉梁停战之约!更残忍杀害我高凉郡守冯宝!此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今日,我五万俚僚勇士在此,誓要杀光尔等汉寇,用你们的头颅,祭奠冯郡守在天之灵!” 他历数的所谓罪状,在汉军听来自然是颠倒黑白,但在俚僚联军中却激起了同仇敌忾的怒吼。
城头之上,独孤信按剑而立,甲胄在阳光下泛着寒光。他听着这“狗屁不通”的指控,脸色阴沉,猛地探出城垛,声如洪钟,压过了城下的喧嚣:“荒谬!岭南百越之地,自古以来便是我中国故土,秦皇汉武皆曾在此设郡立县!如今我大汉复兴,吊民伐罪,不过是来收回祖宗基业,安抚边民!尔等山野之民,不明大势,受人蛊惑,速速退去,尚可保全性命,若执迷不悟,休怪本都督刀下无情!”
冼英在城下,端坐于马上,面容冷峻。她心里很清楚,独孤信这番话,无非是强调汉军的“正统”与“王化”,但她更明白,于公,汉军入侵威胁到了俚僚的自治;于私,丈夫冯宝之死(无论真相如何,这笔账已被算在汉军头上)必须有个交代。今日这一战,无可避免,她必须拿下广州,至少是展现出能攻下广州的实力与决心,否则,她将无法统领庞大的俚僚部族联盟,威望扫地。
于是,她不再多言,手中弯刀向前一挥,清冽的声音穿透战场:“攻城!”
“呜——咚咚咚——!”
俚僚联军中号角长鸣,战鼓擂响!数以千计的俚僚战士,发出野性的咆哮,扛着简陋却结实的竹梯,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向着番禺城墙发起了冲锋!
“放箭!”独孤信毫不犹豫地下令。
霎时间,城头箭如雨下!密集的破空声令人头皮发麻。冲在前排的俚僚战士纷纷中箭倒地,惨叫声此起彼伏。鲜血瞬间染红了城墙下的土地。但后续者踏着同伴的尸体,依旧悍不畏死地向前冲锋。
冼英在后方冷静地指挥着,一面命人迅速抢救伤员,一面不断调动预备队上前,轮番进攻,试图寻找汉军防线的薄弱点,并让前线士兵得以喘息。
城楼上,独孤楠观察着城下的攻势,对身边的独孤信低声道:“大哥,你看,这冼英用兵,倒并非一味蛮干。她还懂得交替作战,节省士卒体力,减少不必要的伤亡,看来是懂些兵法的。”
独孤信微微颔首,目光中带着一丝欣赏与警惕:“嗯,临阵不乱,调度有方。这个女子,确实颇为不凡,非寻常蛮酋可比。”
独孤楠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建议道:“大哥,您还是太仁慈了。对付这些亡命徒,何不使用猛火油?浇下去点燃,敌军的攻城器械多是竹制,最是畏火,一烧即垮,必能让他们损失惨重!”
独孤信却摇了摇头,语气沉稳中带着长远考量:“不可。我们初到岭南,立足未稳,首要在于宣示武力,使其知难而退,而非结下死仇。一旦杀伤过甚,烈火焚身,恐与俚僚诸部结成不死不休之局,日后治理将难上加难。眼下,先挫其锐气即可。”
然而,城下浴血奋战的冼英,并不知道城头上汉军主帅这份“仁慈”的考量。她只看到自己的勇士们不断在汉军精准的箭雨下倒下,尸体在城墙下堆积,而战士们始终无法成功攀上城头。汉军的防守严密得令人窒息,再这样消耗下去,联军伤亡太大,士气恐怕难以维持。
她秀眉紧蹙,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猛地拔出腰间那柄镶嵌着宝石的弯刀,高高举起,清叱道:“竹枪队!上前!”
一队约五百人的精壮俚族战士应声出列。他们与其他战士不同,只穿着单薄的布衣,脸上涂抹着五彩的、带有神秘意味的漆料,每人背上都背着十几根削尖的、泛着幽暗光泽的细长竹枪。
冼英弯刀直指城头汉军密集处,厉声下令:“勇士们!瞄准城头,投枪!”
“嗬!”
竹枪队战士们发出整齐的呼喝,迅速取下背上的竹枪,利用助跑和腰腹力量,奋力将竹枪向城头投掷而去!这些竹枪速度极快,穿透力强,更可怕的是,枪尖之上都淬有岭南特制的、见血封喉的乌木剧毒!只要被擦破一点油皮,毒素便会迅速侵入体内,短时间内导致神经麻痹,失去战斗力,若得不到及时救治,很快便会全身瘫痪,器官衰竭而亡!
城头上的汉军士兵,因为岭南天气炎热潮湿,穿着沉重的铁甲极易中暑脱水,消耗体力过快,因此大多只穿了轻便的皮甲守城。这皮甲如何能挡住这蓄力投掷的毒竹枪?只听一阵“噗噗”的入肉声响,不少汉军士兵即便只是被竹枪擦伤手臂、脸颊,也瞬间感到一阵麻痹,随即口吐白沫,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短短数息之间便瘫软在地,面色青紫,眼看就不活了!
这突如其来的毒辣攻击,顿时在城头引发了一阵小小的混乱和恐慌!
独孤信趴在城垛后,亲眼目睹了这可怕的一幕。他看着刚才还生龙活虎的士兵,转瞬间就变成了一具具乌青的尸体,又看向城下那个在万军之中指挥若定、英气逼人的冼英,心中那份原本因欣赏而产生的些许涟漪,瞬间被冰冷的杀意所取代!
他转头看向独孤楠,声音寒彻骨髓:
“阿楠,你说得对!是该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了!传令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