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州·广信县城外
烟尘滚滚,五万僚兵在首领陈法念的率领下,如同移动的丛林,缓缓逼近广信县城。陈法念骑在一匹略显矮小但耐力十足的南方战马上,眉头紧锁,目光凝重地眺望着远方逐渐清晰的城郭。他内心如同压着一块巨石,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忧虑。
自从主公陈霸先响应朝廷号召,率领精锐北上“勤王”之后,他陈法念便成了陈霸先势力的看家人。
多年来,他苦心经营,弹压地方,与各方势力周旋,好不容易维持住岭南大体安稳的局面。没想到,北方的汉国,在吞并周、齐大片土地后,兵锋竟如此迅速地指向了岭南!
而且根据最新情报,汉军主力已奇袭得手,占据了广州!一旦让汉军在广州站稳脚跟,以其强大的国力和用兵能力,整个岭南诸州被其逐步蚕食,只是时间问题。到那时,主公陈霸先失去了岭南这个根基之地,犹如无根之木,还谈何争夺天下?
他陈法念今年已五十岁了,将人生中最宝贵的十年心血都押注在了陈霸先身上,眼看投资可能血本无归,他心中如何不急?如何不怒?
广信城的轮廓越来越清晰,而当先映入他眼帘的,却是城头上那面迎风招展、刺眼的赤底汉字战旗!陈法念的心猛地一沉。
“汉军……动作好快!竟然已派兵扼守成州要地!” 他瞬间明白了汉军的意图——这是要将他阻挡在广信城外,截断他南下救援广州最近、最便捷的路线!
他原本的计划,是从成州渡江,然后沿陆路直扑广州,打汉军一个措手不及,收复失地。如今这条路被堵死,摆在他面前的似乎只有两个选择:其一,不惜代价,攻破眼前这座广信城,歼灭守军,然后按原计划进军。其二,掉头返回,向东前往新州的新兴县,利用那里的河口码头,渡海前往广州。
然而,第二个选择看似迂回,实则困难重重。他麾下足有五万人马,人吃马嚼,辎重繁多。新兴县的河口码头运力有限,凭借那点船只,要将全军运抵对岸,至少要来回运送五趟以上!这还没算上集结、登船、下船整顿的时间,没有半个月根本不可能完成!半个月?到时候广州的汉军恐怕早已加固城防,稳定人心,甚至可能派出援军以逸待劳了!黄花菜都凉了!
“实际上,我根本没有选择……” 陈法念在心中苦涩地叹了口气,眼神逐渐变得锐利而坚定,“唯有击破眼前之敌,打通道路!”
他勒住战马,抬起手,沉声下令:“传令!全军停止前进,于广信城外三里,依山傍水,扎下营寨!多派斥候,警戒四周!”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庞大的军队开始如同蚁群般忙碌起来,安营扎寨,挖掘壕沟,设立哨塔。陈法念则带着几名亲信将领,策马靠近一些,仔细观察着广信城的防御。城墙看起来经过加固,垛口后旗帜严整,隐约可见守军移动的身影,戒备森严。
“一边打造攻城器械,一边……试试能否劝降吧。” 陈法念对身边的幕僚吩咐道,“告诉守将,若能献城,金银财帛,高官厚禄,我陈法念绝不吝啬!甚至可以奏请朝廷,封他为侯!”
他心中对此并不抱太大希望,汉军既然能抢先一步占据此城,守将必然是得了严令的。但试一试总无妨,或许能探听些虚实,或者动摇一下对方军心。
很快,劝降的使者来到了城下,高声宣读了陈法念的条件。然而,回应他的是一支精准地射在使者马前的箭矢,以及城头守将杨乾运洪亮而带着讥讽的回应:
“陈法念!尔等蛮酋,不识天时,不尊王化,也敢在此狂吠?!我大汉王师,吊民伐罪,所向披靡!岂会与尔等反复无常之辈同流合污?!要战便战,休得多言!若无胆攻城,就滚回你的山洞里去!”
这还不算完,过了一会儿,城头竟用箭射下一封书信。陈法念命人拾起一看,竟是杨乾运亲笔所写,信中极尽羞辱之能事,骂他是“无胆鼠辈”、“山野匹夫”、“只配在岭南捉蛇”,用词粗鄙而刻薄,意图激怒他,让他失去理智,仓促攻城。
若是年轻气盛时,陈法念或许真会被激怒。但如今他已年届五十,作为统治岭南大片土地、与各方势力周旋多年的三大俚僚酋长之一,他的心志早已被磨练得坚韧如铁。
他面无表情地将信纸揉成一团,扔进火堆,冷冷道:“雕虫小技,也想激我?继续打造器械,按原计划行事!”
他深知,自己麾下的俚僚兵勇猛善战,但装备确实不如汉军精良。他最大的优势,在于对岭南地理气候的熟悉,以及麾下士兵的坚韧和适应能力。他不能急,必须稳扎稳打。
几天后,攻城器械准备得差不多了。陈法念决定先进行试探性攻击,摸清守军的虚实。他首先派出的,是他麾下最引以为傲的一千藤甲兵!这些士兵身披用特殊藤条浸油反复捶打晾晒制成的藤甲,轻便而坚韧,寻常刀箭难伤。而且,陈法念吸取了以往藤甲怕火的教训,在出战前,特意命令所有藤甲兵将藤甲在水中彻底浸泡!虽然这会使得藤甲重量增加,加重士兵的负担,行动稍显迟缓,但却能有效抵御火攻!
“进攻!”陈法念马鞭向前一指。
一千藤甲兵发出低沉的吼声,如同移动的褐色堡垒,开始向广信城墙发起了冲锋!脚步沉重,气势逼人!
然而,城头上的老将杨乾运,嘴角却露出一丝早有预料的笑意。如果说汉军中有谁最了解岭南俚僚的作战方式,非他莫属!他早已针对藤甲兵的特点,做了专门布置。
就在藤甲兵冲锋的路上,看似平坦的沙地之下,暗藏杀机!
“啊!”
“沙里有东西!”
“我的脚!”
惨叫声接连响起!冲在前排的藤甲兵们只觉得脚底一阵钻心的剧痛,纷纷踉跄倒地!只见沙地里,赫然埋藏着大量尖锐的铁蒺藜!藤甲能防身体,却防不住脚底!不断有士兵的脚掌被尖锐的铁刺扎穿,鲜血瞬间染红了沙地,疼得他们无法站立,更别说冲锋了。
这些受伤滞留在原地的藤甲兵,立刻成了城上汉军最好的靶子。
“床弩!瞄准那些倒地的!放!”杨乾运冷静下令。
嗡——!嘭!
数架床弩同时发射,手臂粗的巨矢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如同死神的镰刀,狠狠地撞入藤甲兵阵中!
“噗嗤!”“咔嚓!”
即使是以防御着称的藤甲,在如此近距离的床弩巨矢面前,也显得脆弱不堪!被射中的藤甲兵,如同被重锤击中,整个人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得向后飞起,胸骨碎裂,口中喷出混杂着内脏碎块的鲜血,当场毙命!有的甚至被巨矢直接钉在了地上!
试探性的进攻受挫,损失了近百精锐藤甲兵,陈法念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但他并未慌乱,立刻下令:“鸣金收兵!前队变后队,撤回来!”
藤甲兵狼狈后撤。陈法念看着那些被同伴搀扶回来、脚底鲜血淋漓的士兵,眼中闪过一丝心痛,但更多的却是冷静的分析。
“汉将……果然名不虚传,准备充分。”他喃喃自语,随即下令,“传令!分出一万人,去附近山上,砍伐竹子!要带着叶子的青竹!”
命令很快得到执行。大量的青竹被运回大营。陈法念很快组织了第二批两千人的士兵。这些士兵前排一手举着简陋的木盾,另一只手则拿着新砍下的、枝叶茂盛的粗大竹竿。
“出击!用竹竿清扫前方沙地!”陈法念下令。
这两千士兵再次出击,他们不再快速冲锋,而是排成散兵线,用手中带叶的竹竿,如同巨大的扫帚一般,在身前的沙地上来回清扫!
这个方法虽然原始,却极为有效!竹叶的覆盖面积大,竹竿的长度保证了士兵的安全距离。随着他们的推进,沙地里隐藏的铁蒺藜被纷纷扫出、挂住或者被竹叶掩盖、推开,清理出一条相对安全的通道来!
城墙之上,副将李穆看到这一幕,脸上露出了焦急之色:“杨公!这陈法念果然有些手段!这才不到半天,就想出法子破了我们的铁蒺藜阵!照这样下去,用不了一天,他就能清出直达城下的道路了!”
老将杨乾运双手按在垛口上,身体微微前倾,仔细观察着僚兵的作业方式,脸上非但没有焦急,反而露出一丝棋逢对手的凝重和隐隐的兴奋。
他摆了摆手,语气沉稳如山:“少安毋躁,李将军。这才是第一天,彼此试探而已。他陈法念在岭南称雄多年,若连这点应变都没有,反倒奇怪了。”
他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城内严阵以待的汉军将士,继续道:“我们不着急,有的是时间跟他耗。别忘了,我们为此准备了多久。”
李穆闻言,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不再说话。是啊,自从得知可能要与陈法念交手,杨公就带着他们反复推演,研究了十几种应对各种情况的方案,从器械、战法到心理,都做了充分的准备。虽然城内只有一万五千守军,面对五万僚兵,但每一个汉军士兵脸上都看不到惧色,只有沉稳和必胜的信念。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杨乾运对陈法念和俚僚兵的研究,让他们在面对强敌时,拥有了难得的底气。
这场攻防战,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