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八日,宣城城墙之上
春日的暖阳照在宣城斑驳的城墙上,却驱不散守军心头的寒意。年轻的将领陈昕扶着冰凉的垛口,眺望着远方空寂的官道,眉头紧锁,忧心忡忡。他转向身旁的主将柳仲礼,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
“柳公,汉军七万,兵锋正盛,号称天下精锐。我们……我们这一万五千州郡兵,真的能守住这宣城吗?”
柳仲礼闻言,转过身,用力拍了拍陈昕的肩膀,脸上挤出一丝看似豪迈的笑容,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训导意味:“君章(陈昕字)!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可是陈公(陈庆之)的儿子!当年你父亲以七千白袍军纵横中原,连克三十二城,直抵洛阳,那是何等的英雄气概!你身上流着陈公的血,岂可未战先怯,堕了令尊的威名?!”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仿佛不只是说给陈昕,也是说给周围竖着耳朵听的守军士兵:“我等身为大梁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分守疆土,正当其时!如今国家有难,岂可畏首畏尾,贪生怕死?!君章,你这样,对得起你九泉之下的父亲吗?!”
这番话说得义正词严,尤其是抬出了陈庆之,顿时让陈昕面红耳赤,羞愧难当。他连忙辩解道:“柳公,我并非胆怯!只是……只是心中不安。那胡公(胡龙牙)自到了宣城,整日闭门饮酒,从不来军营巡视防务,我……我是担心他是否别有心思,万一……”
“住口!” 柳仲礼立刻板起脸,故作严肃地打断他,压低声音道,“不可胡言乱语,动摇军心!胡公曾是令尊麾下旧部,资历深厚。值此危难之际,他能不顾闲言,愿意与你我一同驻守宣城,共赴国难,已属难能可贵!岂能因他饮酒这点小事便妄加揣测?非常时期,当团结一心,不可内部生疑!”
陈昕被他一顿抢白,想想也觉得有道理。是啊,此番守城,凶多吉少,大家说不定都要战死报国,胡龙牙年纪大了,借酒浇愁似乎也情有可原,自己确实不该太过苛责。他只得低下头,闷声道:“柳公教训的是,是末将多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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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宣城南门外
旌旗蔽日,刀枪如林。刘璟亲率的五万汉军步骑,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无声地蔓延至宣城南门外,迅速列成森严的战阵。阳光照射在精良的铁甲上,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光芒。这些汉军士兵个个身材魁梧,神情肃穆,眼神中透着百战余生的锐气与冷漠,仅仅是站在那里,一股无形的杀伐之气便扑面而来。
城墙上,陈昕看着城下军容鼎盛的汉军,再对比身边这些面带惧色、装备普通的州兵,手心不禁沁出冷汗。自家事自己知,这一万五千人,守城尚且勉强,若无城墙依托,在野外与这样的虎狼之师交锋,无异于以卵击石。他紧张地攥紧了佩刀。
就在这时,汉军阵中一骑飞出,乃是嗓门洪亮的刘桃枝。他策马直至一箭之地,勒住战马,仰头向城上高声喊道:“城上守将听了!汉王殿下问柳仲礼将军,可敢出城一见,叙叙旧日情谊?!”
陈昕一听,愣住了。他年轻,经历战阵不多,还是第一次听说两军对垒,刀兵相见之前,主将先要出城“叙旧”的?这汉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正疑惑间,身旁的主将柳仲礼却已经上前一步,手扶垛口,朝着城下朗声回应,语气甚至带着几分……热情?:“有劳回禀汉王殿下!殿下亲临,一路辛苦!仲礼岂敢不见?还请殿下稍待片刻,仲礼这就整顿衣冠,出城与殿下相见!”
陈昕大惊失色!也顾不得上下尊卑,一把拉住柳仲礼的胳膊,急声道:“柳公!不可啊!两军交战在即,士气为重!此时主将出城与敌酋会面,互通有无,军心必然动摇!这……这于战事大大不利啊!”
柳仲礼却猛地甩开他的手,脸上摆出一副忆往昔峥嵘岁月的感慨模样,义正辞严地反驳道:“君章!你年轻,不知旧事!想当年,你父亲陈公(陈庆之)率白袍军围汉王于荥阳,情势何等危急?汉王尚且敢单骑出城,与你父亲相会于两军阵前,二人纵论天下,英雄相惜,那段往事至今仍在南北传为美谈!后来义阳大战,汉王念及与你父亲的这段香火情分,更是网开一面,放我等南归!此等胸襟气度,岂是寻常之辈可比?如今故人相逢,阵前一叙,聊表旧谊,有何不可?!这正是彰显我辈气度之时!”
他见陈昕还想争辩,立刻语气一转,变得无比郑重,甚至带着一丝压迫感:“不止我要去,你也要一同前去!你乃陈公之后,虎父无犬子!陈公当年雄姿英发,连汉王都赞其为英雄!你切莫在此畏缩,堕了陈公的赫赫威名!跟我一起去,让汉王也看看,陈庆之的儿子,亦是豪杰!” 这话说得极重,直接扣在了陈昕最看重的父亲名誉上。
陈昕被这番话说得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既觉得不妥,又不敢背负“丢父亲脸”的罪名,只得硬着头皮,咬了咬牙:“末将……遵命!”
二人刚走下城墙,却见本应“醉酒”的胡龙牙早已等在那里,不仅精神抖擞,毫无醉意,甚至还亲手牵着三匹鞍鞯齐全的战马。陈昕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涌上心头——柳、胡二人皆出城,自己也要同去,那这宣城……此刻由谁主持防务?岂不是群龙无首?
“还愣着干什么?快上马!莫让汉王久等!” 柳仲礼不由分说,连声催促,自己率先翻身上马。胡龙牙也利落地跨上马背,眼神闪烁,不敢与陈昕对视。
陈昕心乱如麻,脑子里一片混沌,还没来得及理清头绪,就被柳仲礼连声催促着,几乎是半推半就地上了马。三人并辔,在守城士兵们困惑、茫然的目光中,穿过了缓缓打开的城门,向着汉军大阵行去。
来到汉军阵前约百步之处,三人齐齐翻身下马。
刘璟见三人到来,微微一笑,也作势要下马相迎。柳仲礼见状,一个箭步抢上前去,竟无比自然地、带着几分谄媚地伸手扶住刘璟的马镫,殷勤地搀扶刘璟下马,口中连声道:“大王小心,小心……” 那姿态,俨然一副忠心下属的模样。
刘璟稳稳落地,看着柳仲礼,笑容意味深长:“仲礼啊,辛苦你跑这一趟了。”
柳仲礼立刻躬身,脸上堆满了笑容:“不辛苦,不辛苦!能再见大王天颜,是仲礼的福分!”
刘璟不再多言,挥手示意。早有准备的汉军士兵立刻在阵前摆上了一张简易的案几和几个坐垫。刘璟率先坐下,然后对柳仲礼三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三人依言落座。刘璟亲自拿起酒壶,为三人面前的酒杯斟满酒浆,动作从容不迫。他端起酒杯,看着柳仲礼,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仲礼,你我故人重逢,本应把酒言欢。只是……我有些不解,你为何此番要在宣城阻我去路?我记得当年义阳一别,你曾亲口对我说,若他日再遇汉军,当退避三舍,以报当日不杀之恩。言犹在耳,何以今日竟陈兵于此?”
柳仲礼闻言,脸上谄媚的笑容更盛,他连忙端起酒杯,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夸张地表白道:“哎呀!大王!您这可真是误会仲礼了!天大的误会!大王当年的活命之恩,如山高,似海深,仲礼便是肝脑涂地也难以报答万一!日夜思之,未尝敢忘啊!”
他话锋一转,露出一副为难又忠心的样子:“大王让末将退避三舍,末将岂敢不从?只是……只是这宣城之后,便是丹阳,再往后便是京畿重地建康了!末将若是再退,可就真的只能退到建康城下,眼睁睁看着大王兵临城下了!这……这岂是报答大王恩情之道?”
刘璟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轻轻晃动着杯中酒液,问道:“哦?听仲礼此言,似是另有隐情?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呢?”
柳仲礼和身旁的胡龙牙迅速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两人几乎同时放下酒杯,手臂看似随意地移动,却悄无声息地从两侧向中间的陈昕靠拢。
柳仲礼脸上堆着笑,声音却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布大事的郑重:“大王!实不相瞒!末将之所以扼守这宣城要地,并非为了与大王为敌,恰恰相反,乃是为了替大王您——控制住这进军建康的咽喉门户啊!”
他猛地提高音量,几乎是在嘶喊:“大王!末将等人,早已心向汉国,日夜期盼王师南下,如久旱之盼甘霖,婴儿之望父母啊!今日终于得见大王天威,情愿率宣城全军,归顺大汉,效忠大王麾下!”
此言一出,如同晴天霹雳,在陈昕耳边炸响!
陈昕瞬间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猛地就想站起来,厉声质问。然而,柳仲礼和胡龙牙早有准备,四只如同铁钳般的大手已经死死地按住了他的肩膀和手臂,将他牢牢地固定在座位上,动弹不得!
陈昕奋力挣扎,扭过头,死死地盯着柳仲礼那张此刻显得无比虚伪和丑恶的脸,眼眶瞬间红了,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失望和背叛感而颤抖嘶哑:
“柳仲礼!你……你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