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系统怎么判断一个人还有没有“人性残余”吗?
答:让你在三十秒内和另一个“疑似异常工人”对话,然后看你说了什么。
如果你同情,对方将被确认为“异常认同”,你被评为“风险共鸣者”。
如果你冷漠,对方被确认为“干扰性脱敏”,你被标记为“潜在屏蔽源”。
如果你什么都不说?
那你被打上标签:“行为评估回避型”。
这套机制叫:“语义筛查回路”。
它是我们这层地狱中最隐秘、最可怕的一项“人性检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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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接到这项任务,是早晨五点五十八分。
天色未亮,我坐在监控组第六终端位,屏幕突地弹出一行大字:
【语义筛查编号:Nx-002】
【访谈对象编号:q-Y917|状态:初级不稳定】
【对话时限:00:30】
【目标:获取个体表达意愿,并提交“应激应对结构”自动评分】
随后,屏幕下方缓缓亮起一个圆形窗口,一名瘦削工人的脸映了出来——布满疲惫、嘴唇苍白、眼神躲闪。
他穿着与我相同的蓝灰工服,只是袖口处多了一个红圈。
那是“初级异常者”专属标志。
我与他素不相识。
但系统要我们对话。
它要我在三十秒内,从这个人嘴里“套”出他是否具备“认知错位倾向”,同时判断我的“情绪投入程度”。
我不是在聊天。
我是在——“被系统测验能不能当刽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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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秒。
我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他愣了愣:“……王海。”
我:“你为什么来这里?”
他低声说:“我不知道,我昨天报了一个换岗申请,今天就被带来了。”
我盯着他眼睛:“你害怕吗?”
他点头。
我:“你后悔报那个申请吗?”
他停了一秒,小声说:“我只是……想去别的岗位,不想再闻油烟了。我以为这样会被看到。”
“看到之后呢?”我问。
他望向屏幕角落:“他们说……系统喜欢‘主动求变’。”
“你信?”
他轻笑一声:“我信过。”
啪——
窗口黑了。
系统结束了对话。
一条反馈从屏幕上弹出:
【评分上传成功】
【对话方情绪指数:78%|建议警示:适度同理倾向】
【对方认知等级:b级偏移,建议转行为再评估】
【建议话术更新:减少激发性引导】
我盯着那条评语看了好久。
“适度同理倾向。”
系统觉得我“太像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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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三天,我连续被安排了五次“对话任务”。
对象不同,结局相似。
有的沉默不语,有的强装轻松,有的开始痛哭,却被系统“自动切断语义音频”,判定为“扰乱会话”。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像个执行者一样,用最简洁的话提问,再在心里为自己默默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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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我遇见了一个女人。
编号q-K044,年约三十,满脸疲倦。
她开口第一句话不是问我是谁,而是说:
“我孩子六岁了。”
我怔了下。
她继续说:“我当年进厂,是为了孩子上户口。他们说干满三年,就可以申办落户。”
“可现在是第六年了,系统说我的合约在‘黑名片体系’里,没资格。”
“我跟他们吵,他们把我送来了这里。”
她看着我,问:“我是不是疯了?”
我一时说不出话。
屏幕右下角的倒计时只剩五秒。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
“你不是疯了。”
“你是记得自己活着。”
啪——
对话结束。
屏幕这次闪了几次,像在迟疑什么。
然后弹出一行更醒目的提示:
【访谈者风险等级:红黄交叉】
【存在情绪附着激活行为,建议二次评估】
【当前行为可疑:延时表达、共情话术、语调递进】
【系统提示:若继续相似反馈,将被暂列“行为同步风险者”观察组】
我忽然觉得好笑。
我只是说了人话。
可在这套系统里,说“人话”,已经是一种危险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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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老钟:“有没有不说话还能过的方式?”
他咬着牙:“有。”
“怎么做?”
“你反问。”
“反问?”
他点头:“你别回答问题,也别提情绪。你只要反问,让对方陷入‘语义回折’状态,系统就会认为你‘信息投递失败’,自动标记为‘低互动反应’,这类数据被认为无效,不会纳入你评分。”
“比如呢?”
“她说她孩子六岁,你说:‘你确定他六岁?不是五岁?’”
我一愣:“这不是扯淡吗?”
“对啊。”老钟咧嘴笑了笑,“可系统不懂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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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犹豫了很久。
这一晚,我在本子上写下几条话术预备稿:
“你为什么这样觉得?”
“你确定你记得?”
“这和你有没有编号有什么关系?”
“你说的是你自己,还是别人?”
我知道我变了。
从一个写实名信、把编号刻进衣领的人,变成了准备用反问句糊弄系统的模糊体。
我心里有种强烈的不适,像在喝自己的冷血。
可我也知道:不这么做,我就会像黄志高一样,被“主动反向折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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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次对话是次日凌晨。
编号者q-Z888,是个看起来才二十出头的青年,眼神清亮,却略显躁动。
对话一开始,他就怒气冲冲地问我:
“你信这系统吗?”
我本能地反问:
“你问的,是哪一部分?”
他一怔。
“你是问考勤?还是绩效?还是编号管理?”
他迟疑了一下。
我紧跟一句:“你觉得自己是被系统冤枉,还是系统反映了你的真实情况?”
他彻底沉默了。
屏幕判定:“信息未进入有效语义层,访谈中止。”
我得到了系统极高的反馈:
【行为评估:低情绪投入】
【建议延长观测期,待行为趋于稳定后纳入特殊任务延伸组】
我活下来了。
但我从未如此厌恶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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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卫生间镜子前,看着镜中那个说着系统话术、玩着语义游戏、活成冷淡公式的自己。
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不是你不愿说话了。”
“是你说的话,不再属于你了。”
它属于系统。
属于评估。
属于“是否合格的生存者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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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我偷偷溜进废料区,找回一张黄志高当初填过的“行为自评表”。
表格背后写着一句话:
“我不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我只知道每句话都不是给人听的。”
我坐在灯光下,把这句话一笔一划抄在自己的本子上。
我知道系统也许会看到。
但我想留一行,是真正写给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