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班前半小时,厂区公告栏下已挤了不少人。所有人都沉默着低头盯着那张新贴上的通告纸:
【人事公告】
编号d-J001(原调度员 刘乾),因个人原因申请辞职,现已办结相关手续,系统账号注销完毕,信息保留期限7日,超期将统一销档。
——南境工业联合厂 人事管理组
通告贴得很整齐,没有任何删改痕迹,边角还贴着透明封胶,像是生怕有人动它。
我在人群后头站了很久,没有靠近,只是看着。
那一行“因个人原因”,在我眼里简直是一种羞辱。
刘乾死得连尸体都没被处理,死得像从未活过,可系统却写他“主动辞职”,仿佛他从冷库里打包走出,在人事组喝完最后一杯热水,然后潇洒签字离开。
我不是为了愤怒才站在这里。
我是为了——数一数,有多少人会信这玩意。
**
结果是,大多数人,确实信了。
“哎,老刘也不容易,终于熬不下去了吧。”
“他不是一直干得挺稳的?怎么也走?”
“听说是家里出事,申请调走了,可能去外省吧。”
“算了,人各有志,留不住就让他走吧。”
一个个声音在我身边响起,没有人质疑。
不是他们愚蠢。
是他们早就学会了“别问”。
问,是危险行为。
质疑,是“系统异常指标”。
我们活着,只能信系统说的是真的,哪怕昨天还看见某个人站在你面前,今天系统说“他离职了”,你也只能点头:“是,他走了。”
我忽然意识到,“真相”不是被掩埋。
是被“写掉”的。
只要在系统里删掉——那就等于没发生过。
**
中午我在调度室休息间遇到了阿妹。
她坐在窗口边削苹果,阳光从灰玻璃洒下来,洒在她的眼窝下,像是给她画了两道淡淡的灰痕。
“你去看公告了?”她问。
我点点头。
她咬了一口苹果,说:“你知道我第一次看到这句‘因个人原因’是什么时候吗?”
我看着她。
“是我小舅。他在一家轮胎厂,七年前的事。有天上班前突然消失了,厂里贴了这句话。后来我爸去找,说他人没了,连厂门都进不去。”
“人事部那边冷冷地说了一句:‘你小舅啊?他辞职啦。我们是合法操作,有纸质资料。’”
她顿了顿,把苹果咬断成两半。
“后来才知道,他是在一台切割机出事故时,为了救另一个工人,被半边身子绞进去了。”
我闭上眼,没说话。
她轻声说:“所以我一看到‘个人原因’,我就想笑。什么叫个人?在这地方,我们根本没‘人’这个概念。”
**
晚饭后,我拿出一个旧编号登记册,开始翻看厂区过往离职工号。
这些编号早就不在系统里,只剩一行“状态:已注销”。
我把这些名字一一写下:
赵顺杰——电击事故,通报写“精神问题”
周力刚——食堂割腕,通报写“离职不适应”
白媛——跳楼,记录写“家庭调解不成,返乡”
黄楚——出走未归,记录写“自愿放弃工位”
每一个人,死得都不明不白,却都被系统打成“离职”,或者“主动放弃”。
这哪是退出。
这是抹除。
**
我把这些名字缝进一张棉布内衬里。
那是我早就准备的一块破工作服,里面藏着我所有“系统之下真实死亡者名单”。
我称它为:“不辞之墓”。
一块没有坟头的碑,一页只有我能读的经。
我不是在怀念谁,我是在写下他们活过的痕迹。
有一天我不在了,也许有人能从这堆废布里翻出这些字,然后知道:
他们曾在这里流过血,不是编号。
是人。
**
晚上,我在屋里写下一句话,贴在我的床头:
“在这里,没有人辞职。
他们不是走了,是——被清理。”
**
第二天,我回到调度室。
系统通知我:“你已被调入数据排查子组,参与‘历史异常工号逻辑梳理’任务。”
我知道,这不是奖励。
是警告。
系统盯上我了。
它要我去“梳理过去的编号”,其实是让我亲手——擦掉别人的痕迹。
我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没有动。
一分钟。
两分钟。
五分钟。
我什么都没删。
我在那一栏“备注”里,写下一个词:
“失踪。编号保留。”
我知道系统很快就会发现。
但我必须这么写。
哪怕只一行。
哪怕一天后会被系统抹掉。
只要这行字存在过,就说明——有人还记得。
他们不是自己走的。
他们是被逼死、逼疯、逼逃,然后——被系统伪装成“离职”。
**
我不是在写程序。
我是在写墓志铭。
我不是为了反抗系统。
我是为了让“人”这件事,不彻底从这个厂里消失。
**
他们不会辞职。
我也不会。
除非他们敢承认——我们,是人。
不是编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