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雪粒子砸在窗棂上,我裹着狐裘往铜手炉里添了块炭。案头摆着钦天监的浑天仪图纸,可那些星轨刻度在我眼里总化成郭官家蜡黄的脸。赵匡胤掀帘子进来时带进一股寒气,铠甲上的冰碴子簌簌往下掉。
“官家今日咳了半碗血。”他把佩剑往矮几上一搁,震得我新制的日晷模型颤了颤,“太医署那帮老东西还在灌符水——你当真没有续命的方子?”
炭盆里爆出个火星子。我盯着他甲胄上凝结的血霜,那是在澶州平叛时留下的痕迹。三个月前我俩还在黄河边烤着野兔笑谈天下,如今连他下巴都瘦出了刀削似的棱角。
“你当我是华佗再世?”我往砚台里呵了口气,墨块冻得硬梆梆的,“上回说好的西域雪莲,商队走到太原就被北汉扣了。”
赵匡胤突然抓住我手腕,力道大得硌人。他掌心结着层厚茧,是常年握枪磨出来的。“正月廿三。”他压低嗓子,热气喷在我耳畔,“你上月观星时说紫微晦暗,正应在这日子上?”
我腕骨被他掐得生疼。垂拱殿方向传来更鼓声,子时的梆子敲得人心慌。这傻子到底什么时候发现的?那日我不过多看了两眼北斗七星,他便揪着我追问是否主星将陨。
“松开。”我挣了挣,他反而攥得更紧,“你当司天监是跳大神的?星象之说......”
“苏明哲!”他猛地把我拽到窗前,哗地推开雕花木棂。寒风卷着雪片扑进来,远处垂拱殿的琉璃瓦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色,“从澶州兵变那夜你就知道!黄袍尺寸分毫不差,澶州截杀隐帝刺客时你提前三个时辰布防——现在跟我说星象不可测?”
我后腰撞在窗台上,疼得倒抽冷气。赵匡胤眼底烧着团幽火,这莽夫认真起来比契丹铁骑还难缠。更漏里的水滴声突然变得极响,啪嗒,啪嗒,像郭威日渐衰微的心跳。
“正月廿三。”我闭了闭眼,雪片在睫毛上融成水珠,“你该去查查晋阳来的商队。”
他松开手倒退两步,铠甲撞得屏风摇晃。案头烛火被风扯得忽明忽暗,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黄门尖细的嗓子刺破雪夜:“官家召赵都虞候、苏少卿即刻觐见!”
垂拱殿的地龙烧得太旺,药味混着龙涎香熏得人头晕。郭威半倚在龙床上,明黄寝衣空荡荡挂在肩头。柴荣跪在榻前捧着药碗,勺沿磕在瓷碗上叮叮响。
“重光啊。”郭威摆摆手,药汁泼在锦被上洇开褐痕,“让六合班进来奏《定风波》,朕要听'回首向来萧瑟处'那段。”
柴荣肩膀颤了颤。这后周未来的世宗此刻红着眼眶,全然不见日后高平之战的杀伐果决。我盯着他发顶的玉冠,想起史书上那句\"世宗天资英武,见事明决\",喉头突然发紧。
丝竹声起时,赵匡胤在屏风后掐我胳膊。我知道他在问什么——郭威的咳喘声比琵琶弦还涩,任谁都看得出油尽灯枯。老皇帝却笑得畅快,枯枝似的手指跟着节拍敲打床沿。
“元朗。”郭威突然唤赵匡胤表字,“那年雪夜闯澶州大营,你问朕为何不杀隐帝旧部。”他浑浊的眼珠转向我,“明哲当时说什么来着?”
我膝盖发软。三年前那个血腥的清晨浮现在眼前,郭威提着滴血的剑站在尸堆前,赵匡胤梗着脖子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而我拽着他铠甲低吼:\"你要让天下人觉得陛下与隐帝无异么?\"
“苏少卿说...说陛下胸襟可比沧海。”赵匡胤嗓子发哑。琵琶声陡然转急,盖住了他尾音的颤抖。
郭威笑起来,咳得整个身子蜷成虾米。帕子上那团黑血刺得人眼疼,他却摆弄着案头木雕的黄河堤坝模型——那是我去年献的治河策,被他当宝贝似的摆在寝殿。
“重光。”他握住柴荣的手,“你记住,黄河决口不在一日,堤溃皆因蝼蚁蛀空根基。”模型上的开封城突然脱落,咕噜噜滚到龙床底下。老皇帝的手垂下来,琵琶声戛然而止。
---正月廿三寅时三刻,更鼓声惊起满宫白幡。
柴荣跪在丹墀上接传国玺时,北风卷着雪粒子抽打脊梁。
赵匡胤突然捅我后腰:“你早料到契丹会趁机南下?”
我盯着新帝腰间晃动的蟠龙佩。史书记载刘崇二月借兵,如今才正月末,边关急报竟来得这般快?柴荣起身时晃了晃,玉旒撞得噼啪响:“北汉刘旻联合契丹五万铁骑,已破壶关。”
“陛下!”冯道颤巍巍出列,“春寒未退,粮草......”
“冯相是要朕学石敬瑭么?”柴荣的声音像淬火的刀。赵匡胤在我耳边倒吸冷气——这老宰相曾侍奉过四朝十帝,此刻却被堵得老脸涨红。
退朝时雪下得更密了。赵匡胤攥着我腕子往马厩拖:“你上月让工匠打的那批铁蒺藜,今晚就运往泽州。”战马喷着白雾刨蹄子,他忽然转身,鼻尖几乎抵上我额头,“苏明哲,你究竟还知道多少?”
宫墙上新糊的白纸被风撕开道口子,露出底下未擦净的血迹——那是三日前处决的北汉细作。我望着他映着雪光的瞳孔,突然想起陈桥兵变那夜他浑身浴血的模样。
“我知道你会活到建隆元年。”我扯出个笑,往他铠甲缝里塞了包肉干,“但你要是饿死在泽州,历史可就要改写了。”
马蹄声碾碎宫墙下的薄冰。我转身望着灵堂飘摇的白幡,突然听见柴荣在身后问:“苏卿觉得,朕比唐太宗如何?”
雪片落在他未拭净的泪痕上,融成道蜿蜒的水线。年轻的皇帝攥着北疆军报,指节泛着青白。远处传来工匠赶制投石车的叮当声,混着北风呼啸,像首不成调的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