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一灯。”
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骤然炸响。
邱白只觉得脑海中“嗡”的一声,刹那间,一股电流从尾椎骨直窜天灵盖,让他浑身汗毛倒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
他看着面前的老僧,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身处梦中,或是产生了幻听。
尽管在察觉到那悠长内息时,邱白的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但是当他亲口说出这个只存在于江湖传说之中,象征着上一个时代辉煌的名字时。
那种跨越了漫长的时空长河,与传说中的人物面对面时,所带来的震撼是超乎想象的,几乎要将他淹没。
邱白迅速收敛翻腾的心神,压下脸上的惊讶,深深吸了一口气,郑重抱拳,躬身一礼。
“原来竟是一灯前辈当面!”
“晚辈邱白,见过老前辈!”
他略微直起身,目光扫过一灯大师那古井无波的面容,电光石火间便有了决断。
“不瞒大师,晚辈此前游历江湖时,曾有幸偶遇周伯通周老前辈,与桃花岛主黄药师黄老前辈。”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熟稔,笑着说:“承蒙两位前辈不弃,对晚辈多有照拂,甚至不吝指点武学精要。”
“临别之际,两位前辈还曾特意叮嘱,说他日若有机缘,得以拜见大师尊颜,定要代他们向大师致以问候。”
这番话,自然是邱白灵机一动,半真半假地扯起虎皮做大旗。
周伯通确实传过他空明拳,与黄药师也有过交集,但是特意叮嘱问好云云,则是他为了拉近与一灯大师的距离,增加自身筹码而刻意添加的。
他心中清楚,面对一灯大师这等人物,任何虚言妄语都可能被看穿,但借由与故人的关联打开话题,无疑是当下最合适的选择。
毕竟,他心中积压了太多关于武道前路的疑问,若能得一灯大师指点一二,胜过他自己在黑暗中摸索。
就像周伯通让他明白技近乎道也是技!
一灯大师那如古潭般沉寂的眼眸,在听到这两个名字时,终于泛起了细微的涟漪。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仿佛蕴看透了人世沧桑的眼睛,静静地落在邱白那张年轻的脸上。
见得这般的年轻人,他苍老得如同老树树皮般的面容上,清晰地浮现出一抹讶异之色。
他的声音依旧平缓低沉,却带上了几分清晰的感慨。
“哦?他们俩……也还没死啊……”
这般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却透着历经沧桑的漠然。
邱白连忙点头,语气肯定的说:“周老前辈童心未泯,身体康健,还曾传授晚辈些许精妙武功。黄老前辈亦是神采奕奕,风采不减当年。”
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落在了一灯大师那皱纹深深刻入骨骼,仿佛饱经了数倍于常人风霜的脸上,语气中充满了深深的困惑。
“只是……晚辈观大师您……为何……唯独大师您的形貌……变化如此……”
他斟酌着用词,最终还是选择了最直接的表述。
“为何大师你的面容如此沧桑巨变?”
他实在无法理解,同样的时代巅峰,同样的玄功秘籍,为何周伯通与黄药师看上去仍保留着相当的活力。
而眼前的一灯大师,却仿佛被无形的岁月之力加速侵蚀,呈现出近乎油尽灯枯的暮年之态。
一灯大师闻言,干瘪的嘴角微微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了一个难以称之为笑容的纹路,却又充满了岁月沉淀痕迹。
“他们康健就好……康健就好。”
一灯大师的声音愈发低沉,面对邱白的询问,他只是说:“个人……自有其缘法际遇,强求不得,亦……比较不得。”
邱白移动脚步,在一灯大师对面的空地上盘膝坐下,目光却依旧无法从那张写满了故事的脸庞上移开。
他眉头紧锁,心中的疑云非但没有因为对方的回答而散去,反而如同滴入清水中的浓墨,迅速扩散,变得更加浓郁深邃。
一灯大师似乎并不在意,也不关注邱白那充满探究意味的目光,并未等待他再次发问,便主动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
“年轻人,贫僧于此静坐参禅,早已斩断红尘俗念,不问江湖恩怨,不理朝代更迭。”
“你今夜冒险潜入这寺院禁地,寻至贫僧这方外之人面前,所为何来?”
话说到这里,他看着邱白嘴唇微张。
“不妨……直言。”
“大师明鉴万里,晚辈不敢隐瞒。”
邱白精神陡然一振,知道决定此行的关键时刻已然到来。
他再次抱拳,神色变得无比坦诚,目光清澈地迎向一灯大师的注视。
“晚辈冒昧前来叨扰,主要怀着两个目的,望大师不吝赐教。”
他略微停顿,整理了一下思绪,言语清晰地说:“其一是向前辈请教武道前路,晚辈侥幸突破先天之境,初窥武道堂奥。”
“然而,登临此境后,方知前路漫漫,迷雾重重,不知那先天之上的道路该如何找寻?晚辈心中困惑,如坠迷雾中。”
他稍微吸了口气,继续说出第二个,也是他更为关切的目的。
“其二……晚辈曾于古籍轶闻中得知,大师祖上段誉前辈,福缘深厚,曾与那神秘莫测的逍遥派渊源极深,习得了逍遥派的绝学。”
话说到这里,邱白幽幽道:“不知……大师手中,可还有逍遥派的武功传承留存于世?”
“晚辈对此心向往之,若能得窥一二,或能解开心中一些疑问,万望前辈成全。”
他将自己的目的和盘托出,以晚辈的姿态。
他深知,在这等早已超然物外的人物面前,任何拐弯抹角都显得多余可笑。
唯有真诚,或许能换来真诚相对。
一灯大师静静地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先天之上的道路……贫僧,不知。”
这个答案,其实并未完全出乎邱白的意料。
毕竟,若一灯大师已知前路,恐怕也不会是如今这般状态。
只听一灯大师继续说:“当年,贫僧修为达到先天,体内真气充盈澎湃,自问已窥武道至理。”
“随后数十载,亦曾如你这般,苦苦追寻,试图在那看似已至尽头的道路上,再开辟出一片新天地。”
“然而……穷尽心力,耗损心神,前方依旧是一片混沌虚无,感应不到任何明确的方向,毫无头绪可言。”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塔壁,望向了遥远的过去。
“贫僧困惑难解之时,也曾寻机与祖父讨论过此事……”
他提到“祖父”二字时,语气平淡。
但邱白心中却是一凛,自然明白他的祖父是谁!
自然是段誉。
“祖父他老人家,天赋异禀,奇缘不断,身负旷古绝今的深厚内力,更兼通数门绝学,于武学一道的见识与修为,远非贫僧所能企及。”
“然而,即便强如祖父,亦未能堪破此境。”
“他老人家……于一百七十八岁高龄之时,心有所感,于这大理故地,安然坐化,魂归天地。”
一灯大师的语气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诉说一件与己无关的轶事。
“贫僧资质鲁钝,碌碌无为,虚度光阴,至今竟也活了一百八十个春秋,在寿数上,倒是……侥幸超过了祖父。”
“然而,于武道求索之上,却依旧止步于当年,看不到前路,寻不得方向,唯余……一片空茫。”
邱白沉默了下来,心情复杂难言。
五绝竟无一人找到先天之上的道路。
至于说神雕大侠杨过,根据周伯通之前的零星话语透露,他与妻子小龙女隐居古墓,追求的是二人世界的宁静圆满,似乎也未曾突破此限。
那么,当世唯一的希望,似乎就只剩下他那惊才绝艳,被尊为武林泰斗的太师父张三丰了。
可一个更严峻的问题随之浮现。
那就是太师父如今已年近百岁,以其盖世天资,似乎……也还未完全稳固踏入那玄妙的先天之境?
连先天都未能彻底踏足,遑论那更加虚无缥缈的先天之上?
他看着一灯大师,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干涩发紧。
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问起,又能问些什么。
一灯大师好似看穿了他心中的疑虑,缓缓开口道:“当年,在大理国祚尚存,社稷安稳之时,贫僧亦曾如你这般,于这皇家寺院之中,苦苦思索,那先天之上,究竟是何种光景?”
“是否真能破碎虚空,羽化登仙?”
“可惜……未等贫僧在这条路上走出多远,想明白哪怕一丝头绪,元军的铁蹄便已如雷霆般南下,烽火燃边,山河破碎。”
“大理……终究是亡了。”
他的语气依旧保持着惊人的平静。
但邱白却能从这平静之下,感受即便历经百年岁月的冲刷,依旧未曾完全散去的悲凉,以及面对历史洪流时的深深无力感。
“国难当头,贫僧彼时,虽已出家,亦未能完全割舍家国之情。”
“也曾心生妄念,欲效仿当年神雕大侠杨过,于万军只中取敌酋首级,或可振奋人心,挽狂澜于既倒,存续社稷于一线。”
一灯大师微微阖上双眼,片刻后又缓缓睁开,眼中已是一片看透世情的释然。
“可惜,元军势大,其皇帝远在漠北,运筹帷幄,根本不曾亲临这西南边陲。”
“贫僧纵有先天修为,能于千军万马中来去自如,但面对那铺天盖地的绞杀!”
“个人之力,终究是……螳臂当车。”
一灯大师话到此处,不由轻叹一声。
“自国破家亡之后,亲眼目睹生灵涂炭,故国化作焦土,贫僧便心灰意冷,彻底放下了复国之念,也放下了继续修炼下去的心思。”
“隐于此地,伴青灯,叩古佛,参禅打坐,不问外事。”
言尽于此,一灯大师的眼眸中尽是淡然,语气悠悠的说:“只求内心安宁,静待……那坐化之期来临。”
邱白听着这位曾经的南帝,述说那场浩劫中的无奈,到如今的放下,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还是忍不住追问道:“大师……对于那先天之上,难道就真的……没有任何想法,或者……哪怕是一些毫无根据的猜测吗?”
“想法……或许曾经有过。”
一灯大师摇了摇头,幽幽道:“但无实证,无法验证,终究不过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说出来也只是徒乱人意罢了。”
然而,他话锋微不可察地一转,那双古井般的眼眸中,似乎有微光一闪而逝。
“不过……祖父在世时,与贫僧论及此事,曾提及,或许……唯有那逍遥派的创派祖师,逍遥子才踏入了先天之上的境界。”
“逍遥子?”
听到这个名字,邱白的心脏猛地一跳!
仔细想想,段誉的猜测,或许是真的。
毕竟,这些年来,就没有看到有谁达到过这个境界。
虚竹,他本来也想过,但是黄药师说长春谷不存在了,那虚竹是不是也没了?
一灯大师缓了口气,继续道:“祖父曾言,若非如此,实在难以解释,何以能创出如北冥神功那般可纳他人功力为己用的功法,逍遥子的修为,恐怕已非我等凡俗武者所能揣度。”
邱白听到这里,眼睛骤然亮起,他几乎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向前微微倾身,急切地追问道:“那.......前辈,你手中是否有逍遥派的武功传承?”
“没有。”
一灯大师果断的摇了摇头,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祖父曾多次告诫,他当年所学之逍遥派武学,虽威力无穷,但均是机缘巧合之下得来,本身并未得到逍遥派的掌门或前辈的正式认可,严格论之,算不得逍遥派正统门人。”
“故而,他老人家立下严规,段氏后人不得修习,亦未将其传于我等后人。”
他顿了顿,补充了另一个关键信息。
“据祖父所言,他已将自身所学的逍遥派武学物归原主,传给逍遥派传人了。”